他歎息,把頭扭向一邊,低低的說:
「讓你受累了,是嗎?」
她沒有回答。他的清醒只是那樣一剎那,轉眼間,他又陷入囈語和噩夢裡,一次,他竟大聲驚喊了起來:
「不要走!不要走!水漲了,山崩了,橋斷了!不要走!含煙哪!」他喊得那樣淒厲和慘烈,他的手在空中那樣緊張的抓握,使她情不自已的用自己的雙手,接住了他在空中的手,他一把就握住了她,緊緊的握住了她。他的聲音急促的、斷續的、昏亂的嚷著:「你不走,你不走,是不?含煙?你不走……你好心……你善良……你慈悲……那水不會淹到你,它無法把你搶走,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你是我的……」他用那發熱的手摸索著她的面頰,摸索著她的頭髮。方絲縈取下了她的眼鏡,放在床頭櫃上,她又被動的、違心的去迎合了他。她讓他摸索,讓他抓牢了自己。聽著他那壓抑的、昏亂的、燒灼著的低語。「我愛你,含煙。別離開我,別離開我,你打我、罵我、發脾氣,都可以,就是別離開我。外面在下雨,你不能出去,你會受涼……別出去,別走!含煙……我最愛的……我的心,我的命!你在這兒,你在這兒,你說一句話吧!含煙,不不,你別說……別說什麼,你在這兒,在這兒就好……」他抓緊了她,抓得那樣牢,彷彿一鬆手她就會逃掉,抓得她疼痛。她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讓他緊握著自己的手,她的頭仆伏在他的床上,讓他摸索。她不想動,不想驚醒他的美夢。可是,眼淚卻沿著她的眼角,無聲無息的滑落在棉被上。她忍聲的啜泣,讓自己的心在那兒滴血。然後,她覺得他的抓握減輕了,他的囈語已變為一片難辨的呢喃。她慢慢的抬起頭來,他的眼睛闔著,他睡著了。她拿開了他額上那滴著水的毛巾,用手輕按了一下他的額角,感謝天,熱度退了。她抽開了他那個潮濕了的枕頭,一時間,她找不到干的來換,只好到自己房裡去,把自己的枕頭拿來,扶住他的頭,讓他躺在乾燥的枕頭上。再用毛巾拭去了他額上的水和汗。一切弄清爽,他是那樣的疲乏和脫力,她不敢馬上離去,怕他還有變化。拉了一張躺椅,她在床邊坐下來,自己對自己說:「我只休息一會兒。」她躺在椅子裡,闔上了眼睛,疲倦立刻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她發出一聲低低的歎息,幾乎是同時,陷入沉沉的睡鄉了。當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滿窗簾都映滿了陽光,她驚跳起來,才發現自己身上蓋著一床毛毯,誰給她蓋的?她對床上看過去,柏霈文躺在那兒,他是清醒而整潔的,聽到了她的聲音,他立即說:「早。方小姐。」幾點了?她看了看手錶,十點過五分!自己是怎麼回事?她錯過早上的課了,她忍不住喊了一聲:
「糟了!我遲到了。」「我已經讓亭亭幫你請了一天假。」柏霈文說,他雖憔悴,看來精神卻已恢復了不少。
「噢,」她有些慚愧和不安,從床頭櫃上拿起了眼鏡,她勉強的說:「很高興看到你恢復了,你的病來得快,好得倒也快。想吃什麼嗎?」「我已吃過一餐稀飯。」柏霈文說:「你昨天吩咐給我做的。」方絲縈有點臉紅,她的不安更重了,自己竟睡得這樣熟呀!那麼,連亞珠、亭亭都看到她睡在這裡了。她轉身向室外走去,一面說:「你記住吃藥吧!又該吃了,藥就在你手邊的床頭櫃上面。」「你如果肯幫忙,遞給我一下吧。」他說。
她遲疑了一下,終於走了過去,倒了一杯水,拿了一粒藥,她遞給他,他用手撐著身子坐起來,到底是高燒之後,有些兒頭暈目眩。她又忍不住扶了他一把。吃了藥,看著他躺回枕頭上,她轉身欲去,他卻喊了聲:
「方小姐!」她站住,瞪視著他。「我希望夜裡沒有帶給你太大的麻煩,尤其——我希望我沒有什麼失禮的地方。」她怔了片刻。「哦,你沒有,先生。」
「那麼,在你走出這個屋子之前,」他又說,聲音好溫柔好溫柔,溫柔得滴得出水來。「請你接受我的謝意和歉意,我謝謝你所有所有的一切,如我有什麼錯失,請你盡你的能力來原諒。」「哦,」她有點驚愕,有點昏亂。「我已經說過了,根本沒什麼。好,再見,先生。」
她匆匆的走出了這房間,走得又急又快。一直回到了自己房裡,她仍然無法瞭解,柏霈文的臉上和聲音裡,為什麼帶著那樣一份特殊的激動和喜悅?
第十章
洗了臉,漱了口,方絲縈站在鏡子前面,仔細的打量著自己,隔夜的疲倦在臉上沒有留下太多的痕跡。只是,眼底的困惑和迷惘卻比往日更加深了一層。她歎口氣,慢慢的用發刷刷著那頭美好的長髮,不自禁的想起亭亭所說的話:
「你把頭發放下來,不要戴眼鏡,穿這件紫色的衣服,一定漂亮極了。」現在她就放下了頭髮,沒有戴眼鏡,漂亮嗎?她在鏡中顧盼自己。不,不,沒有愛琳漂亮,愛琳是個名副其實的美人。但是……自己幹嘛要去跟愛琳比漂亮呢?她望著鏡子,你瘋了,你腦中在胡思亂想些什麼?這兒的環境不適合你,你沒看到嗎?你消瘦而蒼白,你現在根本就應該在美國,嫁給亞力,生一群活活潑潑的兒女,不該在這兒,瞪著一對迷惘的大眼睛跟自己發呆!你瘋了!你是真的糊塗了,從那個五月的下午,你就失了魂了,你的魂被含煙山莊的廢墟所勾走了。從那個下午起,你就沒有做過一件對的事情,那含煙山莊有些邪氣,你是真的失了魂了。
她對自己喃喃的說著,刷子在頭髮上已刷了幾百下了。她並不贊成柏霈文自作主張的幫她請這一天假,但也慶幸有一天的清閒。把刷子丟在梳妝台上,她又熟練的把頭髮盤在腦後,用幾根長髮針插好,再戴上眼鏡,還是這樣比較好,這樣的打扮給她安全感。有人輕叩著房門,她叫了聲「進來」,門開了,亞珠拿著一大束黃玫瑰走了進來,笑吟吟的看著方絲縈。方絲縈愣了一下,驚奇的說:「這是做什麼呀?亞珠?」
「先生讓我買菜的時候買來的,他要我放在方小姐房裡。」亞珠笑著說,圓圓的臉上,一股心無城府的樣子。走到架子邊,她拿起了花瓶,裝好了水,把玫瑰一朵一朵的插入瓶中。
「我來吧。」方絲縈接過了玫瑰,用剪刀修剪著長短,慢慢的插進瓶子裡,她曾是個插花的好手,對插花一直有很高的興趣。但是,今天她有些神思恍惚,有些心不在焉,還有種奇異的感覺。黃玫瑰!黃玫瑰!第一天她住進來,房裡就有一瓶黃玫瑰,如今,又是黃玫瑰!柏霈文眼睛雖瞎,心智不瞎,他在玩什麼花樣?亞珠沒有立刻離去,站在一邊,她笑嘻嘻的看著方絲縈剪花插花,對於方絲縈,她一直有種單純的崇拜心理,她認為自從方絲縈走入了柏宅,這家庭裡才有了幾分「家」的氣息,才有了生氣,有了活力,因此,她喜歡這個方小姐,遠勝於她的女主人。「方小姐昨夜累了吧?」她好心的找著話來說。
「唔,」方絲縈有些臉紅。「總得有人照顧病人的,你知道。」
「是的,」亞珠完全同意。「方小姐,你來了之後真好,什麼都變好了。」「怎麼說?」方絲縈不解的問。
「亭亭也長胖了,先生也有說有笑了,太太也不是那樣天天吵架罵人了。」亞珠說,向門口走去。「我要到廚房去了,老尤說今天晚上有客人來吃飯。」
「有客人?」方絲縈一愣。「柏先生在生病,怎麼還請客人來呢?柏太太又到台中去了。」
「我也不知道,是先生讓老尤打電報去找他來的,今天一清早老尤就去打電報。」「哦?」方絲縈滿心的疑惑,今天一清早發生的事可真不少,希望老尤不要也看到她在躺椅上睡熟的樣子。打電報?什麼客人如此嚴重?該是柏霈文商業上的朋友吧?亞珠下了樓,她把花插好了,洗乾淨了手,看了看窗外,秋日的陽光燦爛的照射著。她走出房間,想下樓到花園裡去走走,經過柏霈文的房門口時,她看了一眼,門是開著的,柏霈文似乎睡著了,窗簾已經拉開,映了一屋子美好的陽光。她悄悄的走進去,想放下那簾子,或關上窗子,高燒後的人到底禁不起風吹。她才走到窗邊,柏霈文就在床上安安靜靜的說:
「方小姐?」她一驚,轉過頭來,瑟縮的說:
「我以為——我以為你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