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霈文還要說什麼,但是,柏亭亭捧著那些大包小包的東西,喘著氣走了進來,方絲縈走過去,接過了那些包裹,把它放在床上。柏霈文不再說話了,但他也沒有離去,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他帶著滿臉深思的神情,仔細的,敏銳的,傾聽著周圍的一切。「亭亭,過來。」方絲縈喊著,讓她站在床旁邊。然後,她一個個的打開那些包裹,她每打開一個,亭亭就發出一聲驚呼,每打開一個,亭亭的眼睛就瞪得更大一些,等她全部打開了,亭亭已不大喘得過氣來,她的臉脹紅了,嘴唇顫抖著,張口結舌的說:「老——老師,你買這些,做——做什麼?」
「全是給你的,亭亭!」方絲縈說,把東西堆在柏亭亭的面前。「老——老師!」那孩子低低的呼喊了一聲,不敢信任的用手去輕觸著那些東西。那是三個不同的洋娃娃,都是最考究的,眼睛會睜會閉的那種,一個有著滿頭金髮,穿著華麗的、縐紗的芭蕾舞衣。一個是有著滿臉雀斑,拿著球棍的男娃娃,還有個竟是個小黑人。除了這些娃娃之外,還有三套漂亮的衣服,一套是藍色金扣子的裙子,一套是大紅絲絨的秋裝,還有一套是純白的。亭亭摸了摸這樣,又摸了摸那樣,她的臉色蒼白了。抬起頭來,她用帶淚的眸子看著方絲縈,低聲的說:「你——你為什麼要買這些呢?」
「怎麼?你不喜歡嗎?」方絲縈攬過那孩子來,深深的望著她。「你看,那是金鬈兒,那是小丑,那是小黑炭,這樣,你的布娃娃就不會寂寞了,是不是?至於這些衣服,告訴你,亭亭,我喜歡女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可願意拿到你房裡去穿穿看,是不是合身?我想,一定沒有問題的。」
「呵!」那孩子又喊了一聲,終於對這件事有了真實感,淚水滾下了她的面頰,她把頭埋進方絲縈的懷裡,去掩飾她那因為極度歡喜而流下的淚,然後,她抬起頭來,衝到床邊,她拿起這個娃娃,又拿起那個娃娃,看看這件衣服,又看看那件衣服,嘴裡不住的、一疊連聲的嚷著:「喔,老師!喔,老師!喔,老師!喔,老師……」接著,她又拿著那金髮娃娃,衝到她父親身邊,興奮的喊著:「爸爸,你摸摸看!爸爸,方老師給我好多東西,好多,好多,好多!哦!爸爸!你摸!」
柏霈文輕輕的摸了摸那娃娃,他沒說什麼,臉色是深思而莫測高深的。「噢,老師,我可以把這些東西拿到我房裡去嗎?」亭亭仰起她那發光的小臉龐,看著方絲縈。
「當然啦,」方絲縈說,她知道這孩子急於要關起房門來獨享她這突來的快樂。「你也該把這些新娃娃拿去介紹給你那個舊娃娃了,它已經悶了那麼久,再有,別忘了試試衣服啊!」
孩子捧著東西,衝進自己的屋子裡去了。
方絲縈站在床邊,慢慢的收拾著床上的包裝紙和盒子繩子等東西。和柏霈文單獨在一間房間裡,使她有份緊張與壓迫的感覺。尤其,柏霈文臉上總是帶著那樣一個深思的,莫測高深的表情,使她摸不透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你在用這種方式來責備一個疏忽的父親嗎?」他終於開了口。「我沒有責備誰的意思……」
「那麼,你是在『懲罰』了?」他緊釘著問。
方絲縈站住了,她直視著柏霈文那張倔強的臉。
「倒是你的語氣裡,對我充滿了責備和不滿呢!」她說,微微有點氣憤。「懲罰?我有什麼資格懲罰人?兩千元一月買來的家庭教師而已!」「這樣說太殘忍!」「這是你『太太』的話!」她加重了「太太」兩個字,把床上的紙掃進了字紙簍中。「殘忍?這原是個殘忍的世界!最殘忍的,是你們在戕賊一個孩子的心靈。你們在折磨她、虐待她,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孩子,我不會在你家多待一小時!」
「是嗎?」柏霈文的聲音好低沉,一層痛楚之色又染上了他的眉梢。「你以為我不疼愛那個孩子?」
「你疼愛嗎?」方絲縈追問。「那麼,你不知道她衣櫥裡空空如也,你不知道她唯一的玩具是從山坡上撿來的破娃娃,你不知道她生活在幻想中,一天到晚給自己編造關心與憐愛,你甚至不知道她又瘦又小又蒼白!」
柏霈文打了個冷戰。「從沒有人告訴我這些。」他說,聲音是戰慄的。「她像她的生母,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她完全像她的生母!」
方絲縈心底一陣收縮,又是那個「生母」!她怕聽這兩個字。「你有個好孩子,」她故意忽略掉「生母」的話題,懇切的說:「好好的愛她吧!柏先生。她雖然沒有母親,她到底還有父親呀!」「她漂亮嗎?」柏霈文問。
「是的,她長得像你。」
「像我?」柏霈文愣了一下。「我希望她像她的生母!她生母是個美人兒。」又是生母!方絲縈轉開頭去。忽然間,柏霈文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了一樣東西,遞給方絲縈說:
「打開它!」方絲縈怔住了,她下意識的伸手接了過來,那是一個小小的金雞心,由兩支玫瑰花合抱而成的心形,製作得十分考究。她慢慢的打開這雞心,裡面竟嵌著一張小小的照片,她瞪視著這早已變色的照片,呆立在哪兒,她一動也不能動了。
這是一張合照,一男一女的合照,照片裡的那男人,當然毫無問題的是柏霈文,年輕、漂亮,雙目炯炯有神,充滿了精神與活力,愛情與幸福。那女人呢?長髮垂肩,明眸皓齒,一臉出奇的溫柔,滿眼睛夢似的陶醉,那薄薄的小嘴唇邊,帶著個好甜蜜好甜蜜的微笑。方絲縈注視著,眼眶不自禁的潮濕了。「這是我唯一還保存著的一張照片,含煙不喜歡照相,這是僅有的一張了。」「含煙?」她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
「哦,我沒告訴過你?那是她的名字,章含煙,我跟她結婚後,就把我們的房子取名叫含煙山莊。含煙!她的人像她的名字,飄逸、瀟灑、雅致!」
「你還懷念她?」方絲縈有些痛苦的說。
「是的,我會懷念她一輩子!」
方絲縈震動了一下。合起了那個雞心,她把它交還給柏霈文。忍不住的,她仔細的打量著這張臉,柏霈文似乎在幻想著什麼,他的臉是生動而富於感情的。
「你相信鬼魂嗎?方小姐?」他說。
「不,」方絲縈呆了呆。「我想我不信,起碼,我不太信,我沒看見過。」「但是,她在。」「誰在?」方絲縈吃了一驚。
「含煙!」「在那兒?」「在我身邊,在我四周,在含煙山莊的廢墟裡!我感覺得到,她存在著!」「哦,柏先生,」方絲縈張大了眼睛。「你嚇住了我!」
「是嗎?」他的聲調有些特別,他的思緒不知道飄浮在什麼地方。「幾天前的一個晚上,我曾到含煙山莊的廢墟裡去,我聽到她走路的聲音,我聽到她的歎息,我甚至聽到她衣服的細碎聲響。」「哦,柏先生!」「我告訴你吧,她存在著!」柏霈文的語氣堅定,面容熱烈。方絲縈被他的神情所眩惑了,迷糊了,感動了,她覺得說不出話來。「她存在著!」他仍然繼續的說,陷在他自己的沉思和幻覺中。「你相信嗎?方小姐?」
「或者……」方絲縈吞吞吐吐的說:「你是思之心切,而……產生了錯覺。」「錯覺!」柏霈文喊著。「我沒有錯覺!我的感覺是銳利的,一個瞎子,會有超過凡人的感應能力,我知道,她在我身邊!」
方絲縈愕然的看著那張熱烈的臉,那張被強烈的痛楚與期盼所燃燒著的臉。一個男人,在等待著一個鬼魂,這可能嗎?她戰慄了,深深的戰慄了。然後,她走過去,站在柏霈文的面前,用手輕輕的按在柏霈文的肩上,誠心的說:
「上帝保佑你,柏先生。祝福你,柏先生。願你有一天能找到你的幸福,柏先生。」
她含著淚,匆匆的走開,到亭亭房裡去看她試穿那些衣服。
第八章
應該是陰曆十五六左右吧,月亮圓而大,月色似水,整個殘破的花園、廢墟、鐵門,和斷牆都染上了一層銀白,披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罩上了一層霧似的輕紗。那斷壁、那殘垣,在月光下像畫,像夢,像個不真實的境界。但是,那一切也是清晰的,片瓦片磚,一草一木,都毫無保留的暴露在月光下。方絲縈輕悄的走進了這滿是荒煙蔓草的花園,她知道自己不該再來了,可是,像有股無形的力量在吸引她,推動她,左右她,使她無法控制自己,她來了,她又來了,踏著月光,踏著夜露,踏著那神秘的、夜晚的空氣,她又走進了這充滿了魔力的地方。那幢房子的空殼聳立在月光之下,一段段東倒西歪的牆垣在野草叢生的地上投下了幢幢黑影,那些穿窗越戶的籐蔓伸長著枝椏和鬈須,像一隻隻渴求著雨露的手。那兩株玫瑰仍然在野草中綻放,鮮艷的色彩映著月光,像兩滴鮮紅的血液。方絲縈穿著一雙軟底的鞋子,無聲無息的走過去,摘下了一朵玫瑰,她把它插在自己風衣的鈕孔中。她穿著件米色的長風衣,披著一頭美好的長髮,她沒有戴眼鏡,在這樣的夜色裡,她無須乎眼鏡。她從花園裡那條水泥路上走過去,一直走到那棟廢墟的前面,那兒有幾級石階,石階上已遍佈著綠色的青苔。兩扇厚重的、檜木的、古拙的大門,現在歪倒的半開著。她走了進去,一層陰暗的、潮濕的、冷冷的空氣對她迎了過來,她深吸了口氣,邁過了地上那些殘磚敗瓦和橫樑,月光從沒有屋頂的天空上直射下來,她看到地上自己的影子,蓋在那些磚瓦之上,長髮輕拂,衣袂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