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向前衝去,我仍然呆呆的坐著,望著前面的路面,想著楚濂和綠萍,楚濂和綠萍!是的,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她心中有無數秘密,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費雲帆轉過頭來看看我。他用一隻手熟練的扶著方向盤,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了香煙。
「喂,小姐,」他一本正經的說:「我可以抽支煙嗎?」
我想起在陽台上的那個晚上,愣了愣,就突然忍不住笑了。我真不相信,這才是我和他第二次見面,我們似乎已經很熟很熟了。拿過他的香煙盒來,我抽出一支煙,塞進他嘴裡,再代他打燃打火機。他燃著了煙,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透過煙霧,他望望我,含糊的說:
「笑吧,紫菱,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美!」
第五章
我和費雲帆買了一個吉他,錢是他付的,他堅持要送我一樣東西。他在樂器店試了很久的音,又彈了一曲美國的名歌,那吉他的聲音琮琮,從他指端流瀉出的音浪如水擊石,如雨敲窗,說不出來有多動人。但是,他仍然搖搖頭,不太滿意的說:「只能勉強用用,反正你是初學,將來我把我那支吉他帶給你用,那個的聲音才好呢!」
「我聽起來每個吉他都差不多。」我老實的說。
「等你學會了就不同了,首先你就要學習分辨吉他的音色與音質。」「你從什麼地方學會的吉他?」我問。
他笑笑,沒說話。買完吉他,他開車帶我到中山北路的一家餐廳裡,我沒注意那餐廳的名字,只注意到那餐廳的設計,那餐廳像一條船,纜繩,漁網,和油燈把它佈置得如詩如夢,牆是用粗大的原木釘成的,上面插著火炬,掛著鐵錨,充滿了某種原始的、野性的氣息。而在原始與野性以外,由於那柔和的燈光,那朦朧的氣氛,和唱機中播的一支「雨點正打在我頭上」的英文歌,把那餐廳的空氣渲染得像個夢境。我四面環顧,忍不住深抽了一口氣,說:「我從不知道台北有這樣的餐廳。」
「這家是新開的。」他笑笑說。
有個經理模樣的人,走來對費雲帆低語了幾句什麼,就退開了。然後,侍者走了過來,恭敬而熟稔的和費雲帆打招呼,顯然,他是這兒的常客。費雲帆看看我:
「願意嘗試喝一點酒嗎?為了慶祝你的勝利。」
「我的勝利?」我迷惑的問,心裡仍然擺脫不開楚濂和綠萍的影子,這句話對我像是一個諷刺。
「瞧!你不是剛獲得不考大學的權利嗎?」
真的。我微笑了,他對侍者低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又看著我:「這兒是西餐,吃得來嗎?」
我點頭。「要吃什麼?」我點了一客「黑胡椒牛排」,他點了魚和沙拉。侍者走開了。我不住的東張西望,費雲帆只是若有所思的看著我,半晌,他才問:「喜歡這兒嗎?」「是的,」我直視他。「你一定常來。」
他點點頭,笑笑。輕描淡寫的說:
「因為我是這兒的老闆。」
我驚跳,瞪著他。「怎的?」他笑著問:「很希奇嗎?」
我不信任的張大了眼睛。他對我微笑,聳了聳肩:
「像你說的,我不是龍,也不是鳳,我只是個平凡的商人。」
「我——我真不相信,」我訥訥的說:「我以為——你是剛從歐洲回來的。」「我確實剛從歐洲回來,就為了這家餐館,」他說,「我在羅馬也有一家餐廳,在舊金山還有一間。」
「噢,」我重新打量他,像看一個怪物。「我真沒有辦法把你和餐廳聯想在一起。」「這破壞了你對我的估價嗎?」他銳利的望著我。
我在他的眼光下無法遁形,我也不想遁形。
「是的,」我老實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藝術家,或音樂家。」他又微笑了。「藝術家和音樂家就比餐館老闆來得清高嗎?」他問。盯著我。「我——」我困惑的說:「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但是,你確實以為如此。」他點穿了我。靠進椅子裡,燃起了一支煙,他的臉在煙霧下顯得模糊,但那對眼光卻依然清亮。「等你再長大一點,等你再經過一段人生,你就會發現,一個藝術家的價值與一個餐館老闆的價值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藝術家在賣畫的時候,他也只是個商人而已。人的清高與否,不在乎他的職業,而在於他的思想和情操。」
我瞪視著他,相當眩惑。他再對我笑笑,說:
「酒來了。」侍者推了一個車子過來,像電影中常見的一樣,一個裝滿冰塊的木桶裡,放著一個精緻的酒瓶,兩個高腳的玻璃杯被安置在我們面前,侍者拿起瓶子,那誇張的開瓶聲和那湧出瓶口的泡沫使我驚愕,我望著費雲帆,愕然的問:
「這是什麼?香檳嗎?」
「是的,」他依然微笑著。「為了慶祝你的自由。」
酒杯注滿了,侍者退開了。
「我從沒喝過酒。」我坦白的說。
「放心,」他笑吟吟的。「香檳不會使你醉倒,這和汽水差不了多少。」他對我舉了舉杯子:「來,祝福你!」
我端起杯子。「祝福我什麼?」我故意刁難:「別忘了我的名字叫『失意』。」「人生沒有失意,那有得意?」他說,眼光深邃:「讓我祝福你永遠快樂吧,要知道,人生什麼都是假的,只有快樂才是最珍貴的。」「連金錢都是假的嗎?」我又刁難。
「當金錢買到快樂的時候,它的價值就發揮了。」
「你的金錢買到過快樂嗎?」
「有時是的。」「什麼時候?」「例如現在。」我皺眉。他很快的說:
「不要太敏感,小姑娘。我的意思是說,你要想找個清靜的地方談談話,喝一杯好酒,享受片刻的閒暇,這些,你都需要金錢來買。」
我似懂非懂,只能皺眉,他爽然一笑,說:
「別為這些理論傷腦筋吧,你還太小,將來你會懂的。現在,喝酒吧,好嗎?」我舉起杯子,大大的喝了一口,差點嗆住了,酒味酸酸的,我舔了舔嘴唇。「說實話,這並不太好喝。」
他又笑了,放下杯子,抽了一口煙。
「等你喝習慣了,你會喜歡的。」
我看著他。「你又抽煙又喝酒的嗎?」
「是的,」他揚了揚眉毛:「我有很多壞習慣。」
「你太太能忍受這些壞習慣嗎?」
他震動了一下,一截煙灰落了下來。
「誰和你談過我太太?」他問。
「沒有人。」「那麼,你怎麼知道我有太太?」
「一個三十八歲的男人,有很好的事業基礎,有很多的錢,你該是女人心目中的偶像,我不相信像你這樣的男人會沒結過婚。」他沉默了。凝視著我,他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只是不住的噴著煙霧,那煙霧把他的臉籠罩著,使他看來神秘而莫測。在他的沉默下,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於是,我就一口又一口的喝著那香檳。他忽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滅掉了煙蒂,他的眼光又顯得神采奕奕起來。
「嗨,」他說:「別把那香檳當冷開水喝,它一樣會喝醉人的。」「你剛剛才說它不會讓人醉的。」
「我可不知道你要這樣喝法!」他說:「我看,我還是給你叫瓶可口可樂吧!」我笑了。「不要,你只要多說點話就好。」
「說什麼?」他瞪著我:「你很會揭人的傷疤呢!」
「傷疤?」我一愣。「我根本不知道你的傷疤在什麼地方?如何揭法?」他啜了一口酒,眼光深沉而含蓄。
「知道我學什麼的嗎?」
「不知道,我對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畢業於成大建築系。」他慢吞吞的說:「畢業之後,我去了美國,轉攻室內設計,四年後,我成為一個小有名氣的室內設計家。」他抬頭看看四周。「這餐館就是我自己設計的,喜歡嗎?」一口酒哽在我喉嚨裡,驚奇使我張大了眼睛。他笑了笑,轉動著手裡的杯子。「在美國,我專門設計櫥窗、咖啡館、和餐館,我賺了不少錢。」他繼續說:「有一天,我突然對股票發生了興趣,我心血來潮的買了一萬股股票,那是一家新的石油公司,他們在沙漠裡探測石油。這股票在一年後就成為了廢紙,因為那家公司始終沒有開到石油。我繼續干我的室內設計,幾乎已把那股票忘記了,可是,有一天,出人意料之外的,那沙漠竟冒出石油來了!我的股票在一夜間暴漲了幾十倍,我驟然發現,我竟莫名其妙的成為了一個富翁。」他頓了頓:「你聽過這類的故事嗎?」「聞所未聞。」我呆呆的說。
「這是典型的、美國式的傳奇。」他晃動著酒杯,眼光迷迷□□的注視著他手裡的杯子。「正像你說的,一個年輕有錢的單身漢是很容易被婚姻捕捉的。三個月之後,我就結了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