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春來俱無蹤,徒留一簾幽夢!
誰能解我情衷?誰將柔情深種?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簾幽夢!」
寫完了,我拋下了筆,對著那珠簾長長的歎了口氣,突然覺得累了。
第四章
一清早,家裡就有著風暴的氣息。
我不用問,也知道問題出在我的身上。楚濂昨晚一定已經先和爸爸媽媽談過了。母親的臉色比鉛還凝重,綠萍保持她一貫的沉默,而不住用困惑的眸子望著我,彷彿我是個怪物或是本難解的書。只有父親,他始終在微笑著,在故意說笑話,想放鬆早餐桌上那沉重的空氣。但是,我看得出來,他也在忍耐著,等待一個「好時機」來開始對我「曉以大義」。
這種空氣對我是帶著壓迫性的,是令人窒息而難耐的,因此,當綠萍去上班以後,我立即採取了最簡單的辦法,來逃避我即將面對的「訓話」。我謊稱一個好同學今天過生日,我必須去慶賀,就一腳溜出了大門,把母親留在家裡瞪眼睛。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一清早就面臨一場戰鬥,我想,我需要好好的運用運用思想,同時,也給母親一個時間,讓她也好好的想一想。我在外遊蕩了一整天,沿著街邊散步,數著人行道上的紅磚,研究商店櫥窗中的物品,和街頭仕女們的時裝。我在小攤上吃擔擔面,在圓環吃魚丸湯,在小美吃紅豆刨冰,又在電影院門口買了包烤魷魚。然後,我看了一場拳打腳踢、飛簷走壁、又流血、又流汗的電影,再擺脫了兩個小太保的跟蹤……下午五時正,我既累又乏,四肢無力,於是,我結束了我的「流浪」,無可奈何的回到家裡。按門鈴那一剎那,我告訴自己說:「該來的事總是逃不掉的,你,汪紫菱,面對屬於你的現實吧!」阿秀來給我開大門,她在我家已經做了五年事,是我的心腹,而深得我心。開門後,她立即對我展開了一臉的笑:
「家裡有客人呢!二小姐。」
有客人?好消息!母親總不好意思當著客人面來和我談「大學問題」吧!在她,關於我的「落榜」,是頗有點「家醜不可外揚」的心理的。而我的「不肯上進」,就更是「難以見人」的私事了!我三步並作兩步的穿過花園,一下子衝進客廳的玻璃門。才跨進客廳,我就愣了,所謂的「客人」,竟是父親的老朋友費雲舟,和他那個弟弟費雲帆!他們正和父母很熱心的在談著話,我的出現顯然使他們都吃了一驚。母親首先發難,瞪著我就嚷:「好哦!我們家的二小姐,你居然也知道回家!」
當母親用這種口吻說話的時候,我就知道她無意於顧及「面子」了,也知道她準備和我立刻「開戰」了。我站定在客廳中央,想不落痕跡的溜上樓已不可能,還不如乾脆接受「命運的裁判」。我對費雲舟先點了個頭,很習慣的叫了聲:
「費叔叔!」然後,我轉過頭來看著費雲帆,他正微笑的看著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我臉上,我咬著嘴唇,愣著。
「怎麼?」費雲帆開了口。「不記得我了?那天在你家的宴會裡,我似乎和你談過不少的話,我不相信你會這麼健忘!」
我搖搖頭。「不,」我說:「我沒有忘記你!更沒有忘記你的吉他!我只是在考慮,我應該怎麼稱呼你?」
「怎麼稱呼?」父親在一邊說:「你也該叫一聲費叔叔!」
「兩個費叔叔怎麼弄得清楚?」我說:「如果叫大費叔叔和小費叔叔,你們的姓又姓得太不好!」
「我們的姓怎麼姓得不好了?」費雲帆笑著問,我發現他有對很慧黠而動人的眼睛。
「你瞧,小費叔叔,好像人家該給你小費似的,假若你拿著吉他,在街邊表演,靠小費生活,這稱呼倒還合適。現在,你又衣冠楚楚,滿紳士派頭的,實在不像個街頭賣藝的流浪漢!」費雲帆大笑了起來,父親對我瞪著眼,笑罵著:
「紫菱,你越大越沒樣子了!」
費雲帆對父親做了個阻止的手勢,望著我,笑得很開心。
「別罵她!」他說:「你這位二小姐對我說過更沒樣子的話呢!這樣吧,」他抬抬眉毛。「我允許你叫我的名字,好吧?」
「費雲帆?」我問。他含笑點頭,眼睛閃亮。
「對了!」他說:「很謝謝你,居然沒忘記我的名字!」
「這怎麼行?那有小輩對長輩稱名道姓的……」父親不滿的說。「別那麼認真,好吧?」費雲帆對父親說:「我剛從國外回來,你罵我洋派也好,人家兒子叫爸爸還叫名字呢!我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輩份是很難劃分的,中國人在許多地方,太講究禮貌,禮貌得過份,就跡近於虛偽!人之相交,坦白與真誠比什麼都重要,稱呼,算得了什麼呢?」
「好吧,」費雲舟插嘴說:「二丫頭,你高興怎麼叫他就怎麼叫他吧!反正,雲帆生來是個反傳統的人!」
「也不盡然,」費雲帆對他哥哥說:「你這樣講太武斷,我並不是反傳統,傳統有好有壞,好的傳統我們應該維持,壞的傳統我們大可改良或推翻。人,總是在不斷的變,不斷的革新的!這才叫進步。」「說得好!」父親由衷的讚許。「紫菱,你就去對他稱名道姓吧!」「好,」我興高采烈的說,故意叫了一聲:「費雲帆!」
「是!」他應得流利。我笑了,他也笑了。母親走了過來。
「好了,紫菱,」她不耐的蹙著眉。「你好像還很得意呢!現在,你已經見過了兩位費叔叔,別在這兒打擾爸爸談正事,你跟我上樓去,我有話要和你談!」
完了!母親,母親,她是絕不肯干休的!我掃了室內一眼,我的眼光和費雲帆接觸了,反傳統的費雲帆!「你不需要考大學,你只需要活得好,活得快樂,活得心安理得!」我心中閃過他說的話,我相信我已露出「求救」的眼光。反傳統的費雲帆!我再看看母親,然後,我慢慢的在沙發裡坐了下來。「媽!你要談的話我都知道!」我說:「我們就在客廳裡談,好嗎?」「怎麼?」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了。「你居然要在大家面前討論……」「媽!」我打斷了她。「人人都知道我沒考上大學,這已經不是秘密,我知道你覺得丟臉,我對這事也很抱歉,可是,事情已經這樣了……」「啊呀,紫菱!」母親瞪大眼睛。「你不是對我抱歉不抱歉的問題,這關係你的前途和未來!過去的事我也原諒你了,我也不想再追究。現在,我們要研究的是你今後的問題!我不懂,為什麼我請了楚濂來給你補習,你不願意?假若你嫌楚濂不好,我再給你請別的家庭教師,或者給你繳學費,到補習班去補習……」「媽媽!」我忍耐的喊:「聽我說一句話好嗎?」
母親瞪著我。「我沒有不滿意楚濂,」我安安靜靜的說:「問題是我根本不想考大學,我也不要念大學!」
「又來了!」母親翻翻白眼,望著父親。「展鵬,這也是你的女兒,你來跟她說個明白吧!」
我站起身子,重重的一摔頭。
「不要說什麼,爸爸!」我喊,語氣嚴重而堅決。「這些年來,都是你們對我說這個,對我說那個,我覺得,現在需要說個明白的不是你們,而是我!我想,我必須徹底表明我的立場和看法,這就是——」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要念大學!」
室內沉靜了好一會兒,每個人都注視著我,父親的眼色是嚴肅而深沉的,母親卻在一邊重重的喘著氣。
「好吧,」父親終於開了口:「那麼,你要做什麼?你說說看!」「遊蕩。」我輕聲說。父親驚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發青。
「不要因為我平常放縱你,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緊盯著我說,「你要遊蕩?這算什麼意思?」
「別誤會這兩個字,」我說,直視著父親。「你知道我今天做了些什麼?我遊蕩了一整天。數人行道上的紅磚,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可是,我的腦子並沒有停頓,我一直在思想,一直在觀察。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麼樣?因為我發現我本來就是個平凡的人。爸爸,你不要勉強一個平凡的兒女去成龍成鳳。我今天在街上看到成百成千的人,他們裡面有幾個是龍是鳳呢?就拿這屋子裡的人來說吧,爸爸,你受過高等教育,學的是哲學,但是,你現在是個平凡的商人。媽媽也念了大學,學的是經濟,但是,她也只是個典型的妻子和母親。至於費叔叔,我知道你是學歷史的,卻和爸爸一樣去做進出口了。費雲帆,」我望著他:「不,只有你,我不知道你學什麼,做什麼?唯一知道的,是你也不見得是龍或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