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你還會彈吉他!」我說。
「在國外,我可以在樂隊中做一個職業的吉他手。」他輕描淡寫的說,成串美妙的音符從他指端傾瀉了出來。我呆住了,怔怔的望著他。他抬眼看我,漫不經心的問:「要聽我唱一支歌嗎?」「要。」我機械化的說。
於是,他開始和著琴聲隨意的唱:
「有一個女孩名叫『失意』,
她心中有著無數秘密,
只因為這世上難逢知己,
她就必須尋尋又覓覓!
……」
我張大了眼睛,張得那樣大,直直的望著他。他住了口,望著我,笑了。「怎樣?」他問。「你——」我怔怔的說:「是個妖怪!」「那麼,你願意和這妖怪進屋裡去跳個舞嗎?」
「不,」我眩惑而迷惘的說:「那屋裡容不下『失意』,我寧可坐在這兒聽你彈吉他。」
他凝視我,眼睛裡充滿了笑意。
「但是,別那樣可憐兮兮的好不好?」他問。
「我以為我沒有……?」我囁嚅的說著。
他對我慢慢搖頭,繼續撥弄著吉他,一面又漫不經心的,隨隨便便的唱著:
「……
她以為她沒有露出痕跡,
但她的臉上早已寫著孤寂。
……」
我凝視著他,真的呆了。
第三章
宴會過去好幾天了。綠萍也開始上班了。事實上,綠萍的上班只是暫時性的,她早已準備好出國,考托福對她是易如反掌的事,申請獎學金更不成問題。她之所以留在國內,一方面是母親捨不得她,要多留她一年。另一方面,與她的終身大事卻大有關係,我可以打賭,百分之八十是為了那個該死的楚濂!
楚濂為什麼該死呢?我也說不出所以然來,一清早母親就告訴我說:「我已經和楚伯母,以及楚濂講清楚了,以後每個星期一三五晚上,楚濂來幫你補習數理和英文!準備明年重考!大學,你是無論如何要進的!」
「媽,」我蹙著眉說:「我想我放棄考大學算了!」
「什麼話?」母親大驚失色的說:「不考大學你能做什麼?連嫁人都沒有好人家要你!」
「除了考大學和嫁人以外,女孩子不能做別的嗎?」我沒好氣的說。「什麼機關會錄取一個高中生?」母親輕蔑的說:「而且,我們這樣的家庭……」「好了,好了,」我打斷她:「我去準備,明年再考大學,行嗎?」母親笑了。「這才是好孩子呢!」「可是,」我慢吞吞的說:「假若我明年又沒考上,怎麼辦呢?」「後年再考!」母親斬釘斷鐵的說。
「那麼,你還是趁早幫我準備一點染髮劑吧!」
「染髮劑?」母親怪叫。「什麼意思?」
「假若我考了二十年還沒考上,那時候就必須用染髮劑了,白著頭髮考大學總不成樣子!」
母親瞪大眼睛,望著我,半天才「哎」了一聲說:
「你可真有志氣!紫菱,你怎麼不能跟你姐姐學學呢?她從沒有讓我這樣操心過!」
「這是你的失策。」我悶悶的說。
「我的失策?你又是什麼意思?」母親的眉頭蹙得更緊。
「滿好生了綠萍,就別再生孩子!誰要你貪心不足,多生了這麼一個討厭鬼!」母親愣在那兒了,她的眼睛瞪得那樣大,好像我是個她從沒有見過的怪物,過了好久,她才咬著牙說了句:
「你實在叫人難以忍耐!」
轉過身子,她向門外走去,我悶悶的坐在那兒,對著我的珠簾發呆。聽著房門響,我才倏然回頭,叫了一聲:
「媽!」
母親回過頭來。「對不起,」我輕聲的說:「我並不是有意的!」
母親折回到我面前來,用手攬住了我的頭,她撫弄我的頭髮,像撫弄一個小嬰兒。溫柔的,慈祥的,而又帶著幾分無奈的,她歎口氣說:「好孩子,我知道你考不上大學,心裡不舒服。可是,只要你用功,你明年一定會考上,你的聰明,絕不比綠萍差,我只是不明白你怎麼一天到晚要對著窗子發呆的!你少發些呆,多看點書,就不會有問題了。以後有楚濂來幫你補習,你一定會進步很快的!」「楚濂,」我咬咬嘴唇,又開始控制不住我自己的舌頭。「他並沒有興趣幫我補功課,他不過是來追求綠萍的而已!」
母親笑了。「小丫頭!」她笑罵著:「你心裡就有那麼多花樣!管他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反正他說他樂意幫你補習!」
「他?」我低語。「樂意才有鬼呢!」
好了,今晚就是星期一,楚濂該來幫我補課的日子,我桌上放著一本英文高級文法,但是,我已對著我那珠簾發了幾小時的呆。那珠簾,像我小時候玩的彈珠,他們說,女孩子不該爬在地上玩彈珠,我可管不了那麼多!我玩得又準又好,連楚濂和陶劍波這些男孩子們都玩不過我。那時,我又矮又小,整天纏著他們:「楚哥哥,跟我玩彈珠!」
「你太小!」他驕傲的昂著頭,比我大五歲,似乎就差了那麼一大截。「我不小!」我猛烈的搖頭,把小辮子搖得前後亂甩,一直搖散了為止。「如果你不和我玩,我會放聲大哭,我說哭就哭,你信不信?」「我信!我信!」他慌忙說,知道我不是虛聲恐嚇。「我怕你,鬼丫頭!」於是,我們爬在地上玩彈珠,只一會兒,我那神乎其技的本事就把他給鎮住了,他越玩越起勁,越玩越不服氣,我們可以一玩玩上數小時,弄了滿身滿頭的塵土。而我那美麗的小姐姐,穿著整齊的衣裙,和楚漪站在一邊兒觀戰,嘴裡不住的說:「這有什麼好玩呢?楚濂,你說好要玩扮家家的,又打起彈珠來了!」「不玩不行嘛,她會哭嘛!」楚濂說,頭也不抬,因為他比我還沉迷於玩彈珠呢!
「她是愛哭鬼!」楚漪慢條斯理的說。
愛哭鬼?不,我並不真的愛哭,我只在沒人陪我玩的時候才哭,真正碰到什麼大事我卻會咬著牙不哭。那年楚濂教我騎腳踏車,我十歲,他十五。他在後面推著車子,我在前面飛快的騎,他一面喘吁吁的跑,一面不住口的對我嚷:
「你放心,我扶得穩穩的,你摔不了!」
我在師大的操場上學,左一圈右一圈,左轉彎,右轉彎,騎得可樂極了,半晌,他在後面嚷:
「我告訴你,我已經有五圈沒有碰過你的車子了,你根本已經會騎了!」我驀然回頭,果然,他只是跟著車子跑而已。我這一驚非同小可,「哇呀」的尖叫了一聲,就連人帶車子滾在地上。他奔過來扶我,我卻無法站起身來,坐在地上,我咬緊牙關不哭,他捲起我的褲管,滿褲管的血跡,褲子從膝蓋處撕破,血從膝蓋那兒直冒出來,他蒼白著臉抬頭看我,一疊連聲的說:「你別哭,你別哭!」我忍著眼淚,衝著他笑。
「我不痛,真的!」我說。
他望著我,我至今記得他那對驚嚇的、佩服的、而又憐惜的眼光。噢!童年時光,一去難回。成長,居然這樣快就來臨了。楚濂,不再是那個帶著我瘋,帶著我鬧的大男孩子,他已是個年輕的工程師。「年輕有為,前途無量。」母親說的。昨晚我曾偷聽到她在對父親說:
「楚濂那孩子,我們是看著他長大的,我們和楚家的交情又非尋常可比,我想,他和綠萍是標標準准的一對,從小就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如果和楚濂能訂下來,我也就了了一件心事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綠萍和楚濂嗎?我瞪視著窗上的那些珠子,大的,小的,一粒一粒,一顆一顆,像我的玻璃彈珠!那些彈珠呢?都遺失到何處去了?我的童年呢?又遺失到何處去了?有門鈴響,我震動了一下,側耳傾聽,大門打開後,楚濂的摩托車就喧囂的直駛了進來。楚濂,他是來幫我補習功課?還是來看綠萍?我坐著不動,我的房門闔著,使我無法聽到客廳裡的聲音。但是,我知道綠萍正坐在客廳裡,為了我的「補習」,她換過三套衣服。我把手錶摘下來,放在我的英文文法上面,我瞪視著那分針的移動,五分,十分,十五分,二十分,二十五分,三十分……時間過得多慢呀,足足四十五分鐘以後,終於有腳步聲奔上樓梯,接著,那「咚咚咚」的敲門聲就誇張的響了起來,每一聲都震動了我的神經。
「進來吧!」我嚷著。門開了,楚濂跑了進來。關上門,他一直衝到我的身邊,對著我嘻笑。「哈,紫菱,真的在用功呀」
我慢吞吞的把手錶戴回到手腕上,瞪視著他那張煥發著光采的臉龐,和那對流轉著喜悅的眼睛。樓下的四十五分鐘,已足以使這張臉孔發光了,不是嗎?我用手托住下巴,懶洋洋的問:「你怎麼知道我在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