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大人們的心目裡到底怎麼想,無論如何,這件婚事多少有點兒勉強,多少有點兒不自然,更真切的事實是:輪椅上的婚禮,無論如何是件缺陷。可是,楚家的籌備工作卻無懈可擊。本來,楚伯伯和楚伯母的觀念都是兒女成家立業後,就該和父母分開住。但是,為了綠萍行動的不便,他們把楚濂的新房佈置在自己家裡,又為了免得綠萍上下樓的不便,他們從一層八樓公寓遷入一棟西式的花園洋房裡,那房子有兩層樓,楚伯伯夫婦和楚漪都住在樓上,而在樓下佈置了兩間精緻而豪華的房間給綠萍和楚濂。我被硬拉到新房裡去參觀過,面對著那間粉紅色的臥室,窗簾、床單、地毯……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片純白色的淒涼。
和楚濂他們對比,我和費雲帆似乎是被人遺忘了的一對,好在我極力反對鋪張的婚禮,和一切形式主義。我們也沒有準備新房,因為費雲帆預備婚後立刻帶我去歐洲,假若無法馬上成行,我們預備先住在酒店裡。這些日子,我們已預先填妥了婚書,他正在幫我辦簽證和護照。所以,在填妥結婚證書那天,在法律上,我已經成為了費雲帆的妻子。我說不出來我的感覺,自從綠萍受傷以後,我就像個失魂少魄的幽靈,整日虛飄飄的,所有發生的事,對我都仍然缺乏著真實感。綠萍回家後,我似乎很難躲開不見楚濂了。可是,費雲帆是個機警而善解人意的怪物,他總在楚濂剛剛出現的時間內也出現,然後,就把我帶了出去,不到深夜,不把我送回家來。他常和我並坐在他那間幽雅的餐廳內,為我叫一杯「粉紅色的香檳」,他經常嘲笑我第一次喝香檳喝醉了的故事。斜倚在那卡座內,他燃著一支煙,似笑非笑的望著我,他會忽然問我:「你今年幾歲了?紫菱?」
「二十歲。」「認識你的時候,你還只有十九。」他說。
「已經又是一年了,人不可能永遠十九歲。」
「所以,我現在比你大不到一倍了!」他笑著。
我望著他,想著去年初秋的那個宴會,想著那陽台上的初次相遇,想著那晚我們間的對白……我驚奇他居然記得那些個小節,那些點點滴滴。那時候,我怎會料到這個陌生人有朝一日,會成為我的丈夫。我凝視他,啜著那粉紅色的香檳:「大不到一倍,又怎樣呢?」
「感覺上,我就不會化你老太多!」他說,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紫菱,希望我配得上你!」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汽。
「我只希望我配得上你。」我低低的說。
「怎麼,」他微微一笑:「你這個充滿了傲氣的小東西,居然也會謙虛起來了!」「我一直是很謙虛的。」
「天地良心!」他叫:「那天在陽台上就像個大刺蝟,第一次和你接觸,就差點被你刺得頭破血流!」
我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哈!好難得,居然也會笑!」他驚歎似的說,完全是那晚在陽台上的口氣。我忍不住笑得更厲害了,笑完了,我握緊他的手,說:「費雲帆,你真是個好人。」
他的眼睛深邃而黝黑。
「很少有人說我是好人,紫菱。」他說。
我想起母親對他的評價,我搖了搖頭。
「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對你的看法都一致。」我說,「但是,我知道,你是個好人。」
「你喜歡好人呢?還是喜歡壞人呢?」他深思的問。
我沉思了一下。「我喜歡你!」我坦白的說。
他的眼睛閃了閃,一截煙灰落在桌布上了。
「能對『喜歡』兩個字下個定義嗎?」他微笑著。
我望著他,一瞬間,我在他那對深沉的眸子裡似乎讀出了很多很多的東西,一種嶄新的,感動的情緒征服了我,我不假思索的,由衷的,吐出了這些日子來,一點一滴積壓在我內心深處的言語:「我要告訴你,費雲帆,我將努力的去做你的好妻子,並且,不使你的名字蒙羞。以往,關於我的那些故事都過去了,以後,我願為你而活著。」
他緊緊的盯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好久好久,他熄滅了煙蒂,輕輕的握起我的手來,把他的嘴唇壓在我的手背上。
那晚,我們之間很親密,我第一次覺得,我和他很接近很接近,也第一次有了真實感,開始發現他是我的「未婚夫」了。離開餐廳後,他開著車帶我在台北街頭兜風,一直兜到深夜,我們說的話很少,但我一直依偎在他的肩頭上,他也一直分出一隻手來攬著我。
午夜時分,他在我家門口吻別我時,他才低低的在我耳邊說了幾句:「紫菱,今晚你說的那幾句話,是我一生聽過的最動人的話,我不敢要求你說別的,或者,有一天,你會對我說一句只有三個字的話,不過,目前,已經很夠了,我已經很滿足了!」他走了,我回到屋裡,心中依然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他所說的「只有三個字的話」,是什麼,或者我知道,但我不願深入的去想。我覺得,對費雲帆,我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到了我的極限了,他畢竟不是我初戀的情人,不是嗎?
雖然我竭力避免和楚濂見面,雖然費雲帆也用盡心機來防範這件事,但是,完全躲開他仍然是件做不到的事情。這天深夜,當我返家時,他竟然坐在我的臥室裡。
「哦,」我吃了一驚:「你怎麼還沒回家?」
「談談好嗎?紫菱?」他憋著氣說:「我做了你的姐夫,和你也是親戚,你總躲不了我一輩子!」
「躲得了的,」我走到窗前,用手撥弄著窗上的珠串,輕聲的說:「我要到歐洲去。」
「你是為了去歐洲而嫁給費雲帆嗎?」他問。
我皺皺眉頭,是嗎?或者是的。我把頭靠在窗欞上,機械化的數著那些珠子。「這不關你的事,對不對?」我說。
他走近我。「你別當傻瓜!」他叫著,伸手按在我肩上。「你拿你的終身來開玩笑嗎?你少糊塗!他是個什麼人?有過妻子,有過情婦,有過最壞的紀錄,你居然要去嫁給他!你的頭腦呢?你的理智呢?你的……」我摔開了他的手,怒聲說:
「住口!」他停止了,瞪著我。「別在我面前說他一個字的壞話,」我警告的、低沉的說:「也別再管我任何的事情,知道嗎?楚濂?我要嫁給費雲帆,我已經決定嫁給他,這就和你要娶綠萍一樣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再怎麼說也沒有用,知道了嗎?我親愛的姐夫?」
他咬緊牙,瞪著眼看我,他眼底冒著火,他的聲音氣得發抖:「你變了,紫菱,」他說:「你變了!變得殘忍,變得無情,變得沒有思想和頭腦!」「你要知道更清楚的事實嗎?」我冷然的說:「我是變了,變成熟了,變冷靜了,變清醒了!我想,我已經愛上了費雲帆,他是個漂亮的、風趣的、有情趣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並不是為了你娶綠萍而嫁他,我是為了我自己而嫁他,你懂嗎?」他重重的喘氣。「再要說下去,」他說:「你會說你從沒有愛過我!對嗎?」
「哈!」我冷笑。「現在來談這種陳年老帳,豈不滑稽?再過三天,你就要走上結婚禮堂了,一個月後的現在,我大概正在巴黎的紅磨坊中喝香檳!我們已經在兩個世界裡了。愛?愛是什麼東西?你看過世界上有永不改變的愛情嗎?我告訴你,我和你的那一段早就連痕跡都沒有了!我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很好!」他的臉色鐵青,轉身就向屋外走:「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恭喜你的成熟、冷靜、和清醒!再有,」他站在門口,惡狠狠的望著我:「更該要恭喜的,是你找到了一個有錢的闊丈夫!可以帶你到巴黎的紅磨坊中去喝香檳!」
他打開門,衝了出去,砰然一聲把門闔攏。我呆呆的站在那兒,呆呆的看著那房門,心中一陣劇烈的抽痛之後,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茫,和一片迷亂。我還來不及移動身子,房門又開了,他挺直的站在門口,他臉上的憤怒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深切的悲哀和刻骨的痛楚。他凝視我,淒涼的、溫柔的說:「有什麼用呢?紫菱?我們彼此說了這麼多殘忍的話,難道就能讓我們遺忘了對方嗎?我是永不會忘記你的,隨你怎麼說,我永不會忘記你!至於你呢?你就真能忘記了我嗎?」
他搖搖頭,歎了口長氣。不等我回答,他就重新把門一把關上,把他自己關在門外,他走了。我聽到他的腳步聲消失在樓梯上了。我和楚濂的故事,就真這樣結束了嗎?我不知道。人類的故事,怎樣算是結束,怎樣算是沒有結束?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天後,我參加了他和綠萍的婚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