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希望,你這一片好心,會獲得一個好的結果。」狄君璞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
堯康看了看心虹,深思的邁著步子,他知道狄君璞這句話,並不是指盧老太太的友誼而言,而是指雲飛的死亡之謎而言。他再看看心虹,他在那張溫柔而細緻的臉龐上,找不著絲毫「兇手」的痕跡,她自己似乎一分一毫也沒有想到,她有謀害雲飛的嫌疑。
他們來到了那農舍前的曬穀場上。心虹望著四周,身子微微發顫,她的臉色蒼白而緊張。
「我還記得這兒,」她低聲說:「以前的一切,像一個夢一樣。」
「你要進去嗎?」狄君璞再一次問。「如果不要,我們還來得及離開。」
「我要進去!」她說,有一股勇敢的、堅定的倔強,這使狄君璞為之心折。在他想像中,遭遇過霧谷事件之後,她一定沒有勇氣再見盧老太太的。
伸手打了門。心虹緊偎著狄君璞,他可以感到她身子的微顫。門開了,出乎意料之外的,開門的既不是雲揚,也不是心霞,而是抱著孩子的蕭雅棠。
「怎麼,你在這兒?」狄君璞愕然的問。
蕭雅棠望著他們,同樣的驚奇。看到堯康,她怔了怔,這個和她共舞多次的瘦長青年,怎會料到她是個年輕的母親,有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呢?她的臉紅了紅,頓時有點兒尷尬和不安。她不知道,堯康早就對她的故事瞭如指掌,對她和她的孩子,他十分好奇,卻決無輕視之心。她回過神來,把門開大了,她匆促的說:「雲揚和心霞約好去台北,早上雲揚來找我,因為盧伯母又有點不安靜,他怕萬一有什麼事,阿英對付不了,要我來幫一下忙。」
「怎麼!」狄君璞有點兒吃驚。「盧老太太發病了嗎?」他們怎麼選的日子如此不巧!
「不不,不是的。」蕭雅棠急忙說:「只是有點不安靜,到東到西的要找雲飛,一直鬧著要出去。你們進來吧,或者,給你們一打岔,她就忘了也說不定。」
「你認為,心虹進去沒關係嗎?」狄君璞問,他是怎樣也不願冒心虹受刺激或傷害的危險。
「我認為一點關係也沒有。」
狄君璞看看她懷裡的孩子。低低的問:「你告訴那老太太,這是她的孫兒了?」
「不,我沒有。」蕭雅棠的臉又紅了一陣。「她以為我跟別人結婚了,這是別人的孩子,她說這樣也好,說雲飛見一個愛一個,嫁給他也不會幸福。」
「那麼,她的神志還很清楚嘛!」狄君璞說。
蕭雅棠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麼回事,有時她說的話好像很有理性,有時又糊塗得厲害。她一直望著這孩子發呆,那眼光好奇怪。她又常常會忘記,總是問我這孩子是從哪兒來的?你們來得正好,跟她談談,看看她會不會好一點。」
他們走了進去,心虹仍然緊偎著狄君璞,又瑟縮,又緊張。蕭雅棠轉過身子,想到裡面去找盧老太太,可是,就在這時,盧老太太走出來了。她穿著一身藍布的衫褲,外面套著件黑毛衣,花白的頭髮在腦後挽著髻。她的面色十分枯黃,眼睛也顯得呆滯,但是,幸好卻很整潔,也無敵意。一下子看到這麼多人,她似乎非常吃驚,她回過頭去望著雅棠,吶吶的、畏怯的說:「雅棠,他們……他們要做什麼?」
「伯母,那是心虹呀!」雅棠說:「你忘了嗎?」
心虹立即走上前去,一眼看到盧老太太,她就忘了自己對她的恐懼,只覺得滿懷的歉意與內疚了。這老太太那樣枯瘦,那樣柔弱,又那樣孤獨無依,帶著那樣怯生生的表情望著他們,誰能畏懼這樣一個可憐的老婦人呢?她跨上前去,一把握住盧老太太的手,熱烈的望著她,竟不能遏止自己的眼淚,她的眼眶潮濕了。
「伯母,」她哽塞的喊:「我是心虹呀。」
盧老太太瞪視著她,一時間,似乎非常昏亂。可是,立即,她就高興了起來,咧開嘴,她露出一排已不整齊的牙齒,像個孩子般的笑了。
「心虹,好孩子,」她說,搖撼著她的手。「你和雲飛一起回來的嗎?雲飛呢?」她滿屋子找尋,笑容消失了,她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在屋子裡兜著圈子。「雲飛呢?雲飛呢?」她再望著心虹,疑惑的。「你沒有和雲飛一起回來嗎?雲飛呢?」
心虹痛苦的望著她,十分瑟縮,也十分惶恐,她不知該怎麼辦了。雅棠跨上了一步,很快的說:「伯母,你怎麼了?心虹早就沒有和雲飛在一起了,她也不知道雲飛在什麼地方。」
雅棠這一步棋是非常有效的。在老太太的心目中,雲飛沒有死是真的,雲飛不正經也是真的。她馬上放棄了找尋,呆呆的看著心虹。
「呵呵,你也沒見著雲飛嗎?」她口齒不清的說:「他又不知道跑到什麼鬼地方去了!呵呵,這個傻孩子,這個讓人操心的孩子呵!」她忽然振作了一下,竟對心虹微笑起來,用一種歉意的、討好似的聲調說:「別生氣呵,心虹。你知道男人都是不正經的,等他回來,我一定好好的罵他呵!」
心虹那纖弱的神經,再也受不了盧老太太這份歉意與溫存,眼淚奪眶而出,她轉開了頭,悄悄的拭淚。
「噢噢,心虹,別哭呵!」老太太曲解了這眼淚的意義,她是更加溫柔更加抱歉了。「別哭呵!乖兒!」她擁著心虹,用手拍撫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安慰著。「你不跟他計較呵!我會好好罵他呵!乖兒,別傷心呵!別哭呵!我一定罵他呵!」
狄君璞望著這一切,這是奇異的,令人感傷而痛苦的。他真不敢相信,這個老婦就是那晚在霧谷如凶神惡煞般的瘋子,現在,她是多麼慈祥與親切!人的精神領域,是多麼複雜而難解呵!
堯康走到狄君璞身邊,低聲的說:「你認為帶心虹來是對的嗎?」
「是的。怎樣?」
「你不覺得這會使心虹太難受了?」
「或者。但是,如果心虹能為她做點什麼,會使心虹卸下很多心理上的負荷。而且,我希望她們之間能重建友誼,那麼,對心虹來說,會減少一個危險,否則,那老太太一發病,隨時會威脅到心虹。」
「我看,」堯康深思的看著那老太太。「我們能為那老太太做的事都太少了,除非讓雲飛復活,而這是不可能的事。現在,從她的眼神看,她根本就是瘋狂的,我只怕,她的友誼並不可靠。」
狄君璞愣住了,堯康的分析,的確也有道理。他望著那擁抱著的一對,本能的向前邁了一步,似乎想把心虹從盧老太太的掌握中奪下來。就在這時,雅棠懷抱中的孩子忽然哭了起來,這立即就吸引了盧老太太的注意,她放開了心虹,迅速的回頭,望著雅棠說:「誰在哭?誰在哭?」
「是寶寶,」雅棠說:「他尿濕了。」抽掉了濕的尿布,她說:「我去拿條乾淨的來。」望著裡面的屋子,她一時決定不下來把孩子交給誰。堯康伸出手去說:「我抱抱,怎樣?」
雅棠的臉又一紅,不知怎麼,她今天特別喜歡紅臉,默默的看了堯康一眼,她就把孩子交給了他。堯康抱著孩子,望著雅棠的背影,心裡卻陡然的浮起了一種又蒼涼又酸楚的情緒。這些人,老的、小的、年輕的,他們在製造些什麼故事呵!
雅棠拿著尿布回來了,她身後跟著一個壯健的女僕,捧著茶盤和茶,想必這就是阿英。狄君璞料想,這阿英與其說是女僕,不如說是老太太的監視者更恰當。放下了茶,阿英進去了。雅棠接過孩子,把他平放在桌上,繫好尿布。孩子大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圓眼睛,舞著拳頭,嘴裡咿咿唔唔的說個不停,老太太走了過來,用一種奇異的眼光望著那孩子,愣愣的說:「這……這……這是誰家的孩子?」
「我的。伯母,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你的?」她的眼神更奇怪了,好像根本不瞭解似的。然後,她怯怯的對那嬰兒伸出手去,祈求的、懇切的說:「我能抱他嗎?」是祖孫間那種本能的感情嗎?是屬於血緣的相互吸引嗎?孩子也對老太太伸出手去,嘻笑著、興奮著。雅棠是感動了,她小心地把孩子放進老太太的手中,一邊謹慎地注意著她,生怕她一時糊塗起來,把孩子給摔壞了。
老太太一旦抱住了那孩子,她好像就把週遭所有的東西都忘記了,她臉上流露出那樣強烈的喜悅來,癡呆的眼睛竟放出了異采。退到牆邊的一張椅子邊,她坐了下來,緊緊的摟著那孩子。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跟了過去,防備的看著她,尤其雅棠,她是非常的緊張和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