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悲呵,茫茫天涯,知音何處?他心頭一緊,那愴惻的感覺就更重了!
忽然間,他被什麼聲音驚動了。他聽到一聲歎息,一聲低幽、綿邈,而蒼涼的歎息。這山谷中還有另外一個人!他驚覺的站直了身子,側耳傾聽,又什麼聲音都沒有了。是幻覺嗎?他凝神片刻,真的,不再有聲音了。他搖了搖頭,回身望著農莊,是的,從這兒可以清楚的看到農莊的紅欄杆,和那楓葉後的屋脊,這時,一縷炊煙,正從屋脊上裊裊上升,阿蓮在做晚餐了,他也該回去了。
抬起腳,他準備離去了。可是,就在這時候,那歎息聲又響了起來,他重新站住,這次,他清楚的知道不是幻覺了,因為,在歎息聲之後,一個女性的、柔軟的、清晰的聲音,喃喃的念了幾句「無言獨上西樓」還是什麼的,接著,又清楚的念出一闋詞來,頭幾句是這樣的:「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卻難驅遣……」僅僅這幾句,狄君璞已經覺得心中怦然一動,這好像在說他呢!他曾以博覽群書而自傲,奇怪的是對這闋詞並無印象。靜靜的,他傾聽著,那女性聲音好軟,好溫柔,又好清脆:「河可挽,石可轉,那一個愁字,卻難驅遣。眉向酒邊暫展,酒後依舊見。楓葉滿垣階紅萬片,待拾來,一一題寫教遍,卻遣霜風吹捲,直到沙島遠!」
念完,下面又是一聲輕喟,帶著股惻然的、無奈的幽情。
狄君璞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他有種又驚又喜又好奇的情緒,在這孤寂的深山裡,他是做夢也不會想到會聽到這種聲音和這種詩句的。他情不自禁的跟蹤著那聲浪,繞過了那塊擋著他的巨石,向那山凹中搜尋過去。
剛剛繞過了那石塊,他就一眼看到那念詩的少女了,她坐在一塊岩石上,正面對著他出現的方向。穿著一襲黑白相間的、長袖的秋裝,繫著一條黑色的髮帶,那垂肩的長髮隨風飄拂著,掩映著一張好清秀、好白皙的臉龐。由於他的忽然出現,那少女顯然大大的吃了一驚,她猛的抬起頭來,睜大了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那眼睛好深好黑好澄淨,卻盛滿了驚惶與畏怯,那樣怔怔的瞪著他。這眼光立刻引起他一陣犯罪似的感覺,他那麼抱歉──顯然,他侵入了一個私人的、寧靜的世界裡。
「哦,對不起,」他結舌的說,不敢走向前去,因為那少女似乎已驚嚇得不能動彈。「我沒想到打擾了你,我才搬來,我住在那上面的農莊裡。」
那少女繼續瞪著他,彷彿根本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麼,那眼睛裡的驚惶未除,雙手緊緊的握著膝上的一本書,一本線裝的舊書,可能就是她剛剛在念著的一本。
「你瞭解了嗎?」他再問,嘗試著向她走近。「我姓狄,狄君璞。你呢?」
他已經走到她面前了,她的頭不由自主的向後仰,眼裡的驚惶更深更重了。當他終於停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忽然發出一聲驚喊,迅速的從岩石上跳起來,扭轉身子就向後跑,她身上那本書「噗」的一聲掉落在地上,她「逃」得那樣快那樣急,竟無暇回顧,也不去拾那本書,只是倉皇的奔向那暮色漸濃的深山小徑中。只一會兒,她那纖細而苗條的身子,就隱沒在一片蔥草的綠色和薄暮時分的霧氣裡。
狄君璞有好一會兒回不過神來,他實在不瞭解自己有什麼地方會如此驚嚇了她?他雖不是什麼漂亮男子,但也決不是鐘樓怪人呀!站在那兒,他望著她所消失的山谷發愣,完全大惑不解。半晌,他才搖了搖頭,迷惑的想,不知剛才這一幕是不是出自他的幻覺,他那經常構思小說的頭腦,是常會受幻覺所愚弄的。要不然,就是什麼山林的女妖,在這兒幻惑他,聊齋中這類的故事曾層出不已。可是,當他一回顧間,他看到了草地中的一本書──她所落下的書,那麼,一切都是真實的了?確有一個少女被他的魯莽所嚇跑了?
他有些兒惆悵,有些兒沮喪,他從不知道自己是很可怕的。俯下身子,他拾起了地下的那本書,封面上的書名是《歷朝名人詞選》。翻開第一頁,在扉頁的空白處,有毛筆的題字,寫的是:「給愛女心虹爸爸贈於一九六五年耶誕節」心虹?這是那少女的名字嗎?這又是誰呢?她的家在附近嗎?他心中一動,突然想起霜園,只有霜園,與剛剛那少女的服飾打扮,和這本書的內容是符合的。那麼,她該是梁逸舟的女兒了?一時間,他很想把這本書送到霜園去。可是,再一轉念間,他又作罷了。因為,太陽不知什麼時候已落了山,暮色厚而重的堆積了過來,山中的樹木岩石,都已蒼茫隱約。再不尋徑歸去,他很可能迷失在這山凹裡。何況,那傍晚時的山風,已不勝寒惻了。
拿著那本書,他回到了農莊。小蕾已經在農莊的門口等待了好半天了,晚餐早就陳列在桌上,只等主人的歸來。菜飯香繞鼻而來,狄君璞這才發現,自己早已飢腸轆轆了。
餐後,他給小蕾補習了一下功課,小蕾因身體太差,正在休學中,但他卻不想讓她忘記了功課。補完了書,又帶著她玩了半天,一直等她睡了,狄君璞才回到自己的書房裡。扭開了檯燈,他沉坐在書桌前的安樂椅中,不由自主的,他打開了那本《歷代名人詞選》。
這是清末一個詞人所編撰的,選的詞都趨於比較綺麗的作品。顯然有好幾冊,這只是第一冊。他隨便翻了幾頁,書已經被翻得很舊了,許多詞都被密密圈點過,他念了幾首,香生滿口,他就不自禁的看了下去。
然後,他發現書頁的空白處,有小字的評注,字跡細小娟秀,卻評得令人驚奇。事實上,那不是「評注」,而是一些讀詞者的雜感,例如:「所有文學,幾乎都是寫情的,但是,感情到底是什麼?它只是痛苦的泉源而已。真正的感情與哀愁俱在,這是人類的悲哀!」
「沒有感情,又何來人生?何來歷史?何來文學?」
「好的句子都被前人寫盡,我們這一代的悲哀,是生得太晚,實在創不出新的佳句了!」
「知識實在是人類的束縛,你書讀得越多,你會發現你越渺小!」
「柳永可惜了,既有『針線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少年光陰虛過』的深情,何不真的把雕鞍鎖?受晏殊揶揄,也就活該了!」
「詩詞都太美了,但也都是消極的。我懷疑如此美的感情,人間是不是真有?」
其中,也有與詩詞毫無關係的句子,大多是對「感情」的看法,例如:「不瞭解感情的人,白活了一世,是蠢驢!而真瞭解感情的人,卻太苦太苦!所以,不如做蠢驢,也就罷了!人,必須難得糊塗!」
「利用感情為工具,達到某種目的的人,該殺!」
「玩弄感情的人,該殺!」
「輕視感情的人!該殺!」
「無情而裝有情的人,更該殺!」
這一連串的幾個「該殺」,倒真有些觸目驚心,狄君璞一頁頁的翻下去,越翻就越迷惑,越翻也越驚奇。他發現這寫評語的人內心是零亂的,因為那些句子,常有矛盾之處。但是,也由此發現,那題句者有著滿腔壓抑的激情,如火般燒灼著。而那激情中卻隱匿了一些什麼危險的東西!那是個迷失的心靈呵!
狄君璞深思的合起了書,心中有份恍惚,有份蒼涼,然後,他又一眼看到書本的背面,那細小的字跡寫著一闋詞,是:「寂寞芳菲暗度,歲華如箭堪驚,緬想舊歡多少事,轉添春思難平,曲檻絲垂金柳,小窗弦斷銀箏。深院空聞燕語,滿園閒落花輕,一片相思休不得,忍教長日愁生,誰見夕陽孤夢,覺來無限傷情!」
那不僅是個迷失的心靈,而且是個寂寞的心靈呵!狄君璞對著燈,聽那山梟夜啼,聽那寒風低訴,他是深深的陷入了沉思裡。
早上,狄君璞起晚了,一夜沒睡好,頭腦仍是昏昏沉沉的。才下床,他就聽到客廳裡傳來小蕾的嘻笑之聲,不知為什麼,這孩子笑得好高興。然後,他聽到一個陌生的、女性的聲音,在和小蕾攀談著。怎麼?這樣早家裡就會來客嗎?他側耳傾聽,剛好聽到小蕾在問:「我忘了,我該叫你什麼?」
「梁阿姨,記住了!梁阿姨!」那女性的聲調好柔媚,好年輕,這會是昨天山中的少女嗎?「我住在那邊霜園裡,一個好大好大的花園,讓爸爸帶你來玩,好不好?」
「你現在帶我去,好嗎?」小蕾興奮的說,一面揚聲叫著:「婆婆!我跟梁阿姨去玩,好嗎?」
「哦,不行,小蕾,現在不行,」那少女的聲音溫柔而坦率:「梁阿姨要去上學了,不能陪你玩。好吧,你爸爸還沒起來,我就先走了,告訴你爸爸,今天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