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大衣搭在手臂上,開始向門口去,但是,梁逸舟惱怒的喊了一聲:「站住!狄君璞!」
狄君璞站住了,回過頭來。
「你不要對我逞口舌之利,狄君璞。」梁逸舟本來蒼白的臉色現在又漲紅了。「我不聽你那一篇篇似是而非的大道理!你明天就給我從那農莊裡搬出去!」
「你沒有權讓我搬出去,梁先生。」狄君璞靜靜的說:「我搬進來之前,曾和你訂過一張兩年為期的租賃合約,現在只過了半年,我並沒有虧欠房租,所以,在期滿之前,你無權要我搬走!」
梁逸舟暴怒了。
「狄君璞,你是個混蛋!」他咒罵著。「你給我注意,從今以後,再也不許走進霜園的大門。」
狄君璞注視著梁逸舟,好一會兒,他說:「我很想問你一句話,梁先生,你戀愛過嗎?」
梁逸舟一愣,憤憤的說:「這個用不著你管!你別用『戀愛』兩個字,去掩飾你那種醜惡而不正當的追求!戀愛應該要衡量彼此的身份,發乎情,止乎禮,才是美麗的!像你!你有什麼資格談『戀愛』兩個字,你對你第一個妻子的感情呢?記得你那個婚姻也曾鬧得轟轟烈烈呵!不正當的戀愛算什麼戀愛呢?那只是罪惡罷了!」
狄君璞咬了咬牙。
「謝謝你給我的教訓,我承認不負責任的濫愛是罪惡,可是,真摯的感情和心靈的需求也是罪惡嗎?梁先生,你這樣義正辭嚴,想必當初,你有個極正當的戀愛和婚姻吧!」
說完這幾句話,他不再看梁逸舟一眼,他心中充滿了一腔厭惡的、鬱悶的情緒,急於要離開這幢房子,到屋外的山野裡去呼吸幾口新鮮空氣。拉開了房門,他衝出去,卻差點一頭撞在吟芳的身上。她正呆呆的站在那房門口,似乎已經站了很久很久。顯然的,她在傾聽著他們的談話。狄君璞把對梁逸舟的憤怒,本能的遷移了一部分到吟芳的身上,瞪視了她一眼,他一語不發的就掠過了她,大踏步的走向客廳,又衝出大門外了。吟芳看著他的背影,她不自禁的向他伸出了手,焦灼的低喚了一聲:「君璞!」
可是,狄君璞並沒有聽到,他已經消失在大門外了。吟芳頹然的放下了手,歎口氣,她走進書房。梁逸舟正漲紅了臉,瞪著一對怒目,在室內像個困獸般走來走去。看到了吟芳,他立即恨恨的叫著說:「你知道發生了什麼大新聞嗎?」
「是的,」吟芳點了點頭,輕輕的說:「我全知道,我一直站在書房外面,你們所有的談話,我都聽到了。」
「那麼,你瞧!完全被你說中了!這事到底發生了。心虹真是個只會做夢的傻蛋!這個狄君璞,他簡直是個卑鄙無恥的偽君子!」
吟芳望著他,默然不語,眼神是憂鬱而若有所思的。半天之後,她走近他,用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她輕聲的、溫柔的說:「坐下來,逸舟。」
梁逸舟憤憤的坐下了。掏出一支煙,取出打火機,他連按了三次,打火機都不燃起來,他開始咒罵。吟芳接過了打火機,打燃了火,遞到他的唇邊。他吸了一口煙,把打火機扔在桌上,說:「瞧吧!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看看!」
「因為他揭了你的瘡疤嗎?」吟芳不慌不忙的問。
「你是什麼意思?」梁逸舟瞪視著吟芳。
「逸舟。」吟芳站在梁逸舟的身後,用手攬住了他的頭,溫柔而小心的說:「事實上,狄君璞說的話,並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
「什麼?」梁逸舟掉過頭來:「你還認為他有道理嗎?難道你……」
「別急,逸舟。」吟芳把他的頭扳正,輕輕的摩挲著他。
「你知道我並不贊成這段戀愛,當初還要你及早阻止。可是,許多時候,人算不如天算,這事還是發生了。以前,我們曾用全力阻撓過心虹的戀愛,結果竟發生那麼大的悲劇。事後,我常想,我們或者採取的手段過份激烈了一些,我們根本沒有給心虹緩衝的餘地,像拉得太緊的弦,一碰就斷了。但是,雲飛確實是個壞胚子,我們的反對,還可以無愧於心。而狄君璞……」
「怎麼?你還認為他是個正人君子不成?」梁逸舟暴躁的打斷了她。
「你不要煩躁,聽我講完好嗎?」吟芳按了按他的肩,把他那蠢動著的身子按回到椅子裡。「我知道他配心虹並不完全合適。可是,從另一個觀點看,他有學識,有深度,有儀表,還有很好的社會地位和名望。除了他年紀大了些和離過婚這兩個缺點以外,他並不算是最壞的人選。而且,我以一個母性的直覺,覺得他對心虹是一片真心。」
「看樣子,你是想當他的丈母娘了!」梁逸舟皺著眉說,把安樂椅轉過來,面對著吟芳。
「逸舟!」吟芳溫柔的喊,在梁逸舟面前的地毯上坐下來,把手臂伸在他的膝上。懇切的說:「別忽略了心虹!狄君璞說的確是實情,如果硬行拆散他們的話,心虹會活不下去!」
梁逸舟瞪視著吟芳。
「你不知道,」吟芳又說了下去:「今天整個早上,心虹一直在唱歌,這是一年多來從沒有的現象!而且,她在衣櫥前面換了一上午的衣服,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梁逸舟繼續看著吟芳,他的眉頭蹙得更緊了。
「還有,你沒有看到她,逸舟。她臉上煥發著那樣動人的光采,眼睛裡閃耀著那樣可愛的光芒!真的,像狄君璞說的,她是整個復活了!」吟芳的語氣興奮了,她懇求似的望著梁逸舟,眼裡竟漾滿了淚。
梁逸舟沉思了一段時間,然後,他煩惱的摔了一下頭,重重的說:「不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同意這件事!這等於在鼓勵這個不正常的戀愛!」
「什麼叫不正常的戀愛?他們比起我們當初來呢?」
梁逸舟驚跳起來。
「你不能這樣比較,那時候和現在時代不同……」
「時代不同,愛情則一。」
梁逸舟盯著吟芳。
「你是昏了頭了,吟芳!你一直都有種病態的犯罪感,這使你腦筋不清楚!你不想想看,這樣的婚姻合適嗎?一個作家,你能相信他的感情能維持幾分鐘?他以往的歷史就是最好的證明了。假若以後狄君璞再遺棄了心虹,那時心虹才真會活不下去呢!而且,你看到剛才狄君璞的態度了嗎?這件婚事,隨你怎麼說,我決不贊成!」
「不再考慮考慮嗎?逸舟?」
「不。根本沒什麼可考慮的。」
「那麼,答應我一件事吧!」吟芳擔憂的說:「不要做得太激烈,也不能軟禁心虹,目前,你在心虹面前別提這件事,讓他們繼續來往,另一方面,我們必須給心虹物色一個男友,要知道,她畢竟已經二十四歲了。」
「這倒是好意見,」梁逸舟沉吟的說:「早就該這麼做了!或者,心虹對狄君璞的感情只是一時的迷惑,如果給她安排一個年輕人很多的環境,她可能還是會愛上和她同年齡的男孩子!」他高興的站起身來,拍拍吟芳的手。「就這樣做!吟芳,起來!你要好好的忙一忙了。」
「怎麼?」
「我要在家裡開一個盛大的舞會!我要把年輕人的社會和歡樂氣息帶到心虹面前來!」
「你認為這樣做有用嗎?」吟芳瞅著他。
「一定的!」
吟芳不再說話了,順從的站起身子。但是,在她的眼底,卻一點也找不出梁逸舟的那種自信與樂觀來。
第八章
午後,狄君璞悶坐在書房中,苦惱的、煩躁的、自己跟自己生著氣。上午和梁逸舟的一篇談話,始終迴盪在他的腦海裡。他懊惱,他氣憤,他坐立不安,他又後悔自己過於激動,把整個事情都弄得一敗塗地。但是,每每想起梁逸舟所說的話,所指責詛咒的,他就又再度怒火中燒,咬牙切齒起來。老姑媽很識相,當她白炒了一盤辣子雞丁後,她就敏感的知道事情並不像她想像的那樣如意。於是,她把小蕾遠遠的帶開,讓狄君璞有個安靜的、無人打擾的午後。
這午後是漫長的,狄君璞不能不期待著心虹的出現,每一分鐘的消逝,對他都是件痛苦的刑罰。他一方面怕時間過得太快,另一方面又覺得時間過得太緩慢太滯重了。他總是下意識的看手錶,不到十分鐘,他已經看了二十次手錶了。最後,他熄滅了第十五支煙,站起身來,開始在房子裡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表上已經四點了,心虹今天不會來了。或者,是梁逸舟軟禁了她,反正,她不會來了。
他停在窗口,太陽快落山了,山凹裡顯得陰暗而蒼茫。他佇立片刻,掉轉身子走回桌前,燃上了第十六支煙。
忽然有敲門聲,他的心臟「咚」的一跳,似乎已從胸腔裡跳到了喉嚨口。拋下了煙,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進客廳,衝到大門口。大門本來就是敞開的,但是,站在那兒的,並不是他期待中的心虹,而是那胖胖的、滿臉帶笑的高媽。狄君璞愕然的站住了,是驚奇,也是失望的說了句:「哦,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