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奔過去,誰家的女孩淹死了?怎會呢?在這人煙絕跡的地區?他踩進了海水中,顧不得脫鞋子,誰知道?說不定還可以救!海水湧上來,濕透了他的褲管,他撲過去,想抓住那女孩的衣角,但是,海浪來勢太猛,那女孩又迅速的被海浪捲去,他也被浪頭打了個蹌踉,栽進水中,弄了一身一頭的海水,好不容易掙扎著站起身來,他搜尋著那女孩的身影,於是,他的驚異更大了,站在那兒,他簡直呆愣愣的說不出話來了!
原來那女孩已經一挺身,從浪花裡站起來了!什麼淹死?
什麼屍體?那竟是個活生生的少女!一個躺在海浪中戲水的漁家女!這時,她亭亭玉立的站在海水中,渾身像人魚一樣滴著水,卻睜著一對黑白分明的、孩子似的大眼睛,天真的望著他。
從沒有這麼尷尬和啼笑皆非的一刻,江宇文很有點兒被誰捉弄了的情緒。可是,面前這稚氣未除的女孩是不會捉弄人的,是他太低估了這些漁家女孩子對於水的能耐了。她躺在海浪上,原是那樣優遊自在的任海浪將她的身子舉起或放下,那樣舒適的享受著海水的清涼。他竟可笑的把她當成了一具屍體!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為自己的行為發笑,而這一笑,就有點兒收拾不住的趨勢,那女孩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微微的張著嘴,呆呆的望著他。
「哦,哦,對不起,」他收住了笑,慌忙對她解釋的說:「我以為你出了什麼危險呢!」
她沒有回答,好像根本不太瞭解他的話。她穿著件白麻布的衣服,已經很舊很舊了。一件從頭上套下去的長衣,說不出來是什麼服式,倒很像件睡袍。這時,那衣服被水濕透了,緊貼在她那已經成熟了的軀體上。她的頭髮濕淋淋的披在肩上,水珠從頭髮裡滾出來,沿著面頰滾落。她的皮膚被太陽曬成了淡淡的紅褐色,滿臉的水珠迎著太陽光在閃亮。那模樣卻是相當動人的,有一份原始的、淳樸的美。
「抱歉,你大概根本不懂國語。」江宇文喃喃的說,近乎自語的。
「我懂的!」那女孩猛的開了口,還像和誰爭論似的挺了挺下巴。接著,她就彷彿因為自己的開口而大吃了一驚似的,惶惑的四面張望了一下。她的眼睛大而天真,下巴尖尖的,面孔上隨時都帶著種近乎吃驚的表情,那樣子充滿了孩子氣,似乎只有六七歲,但從她的身段上看,她起碼有十七歲了。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下意識的,開始覺得她的有趣。
她繼續望著他,又不說話了,彩霞將她的身子和面孔染紅了。一陣海風吹來,她打了個寒噤,垂下了眼簾,她用赤裸的腳撥弄著海水,低低的說:「海水很冷。」
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她那赤裸的腳在海浪裡動來動去,像一條在水中穿梭著的、白色的魚。江宇文有些眩惑了,她身上有某種特殊的氣質,他很難形容,也很難瞭解,但卻很深的感覺到。
「你叫什麼名字?」他再問。
她仍然用腳撥弄著海水。
「海水很冷。」她重複的說。「海水會說話。」
「嗯?」他詫異而不解的挑起了眉梢。
她忽然抬起了頭,大而天真的眸子又投向了他,接著,她就那樣吃驚的一震,像是聽到了什麼意外的呼喚一般。摔開了他,她開始向岸上奔跑過去。江宇文不由自主的追了她兩步,她鑽進了一個岩石的隙縫裡,就那麼一閃,就看不見了。
江宇文走到那隙縫邊,可以看到從隙縫裡透過來的岩石那一面的天空,顯然這兒可以穿出去,不必翻越岩石。那奇怪的女孩已經走了。
聳了聳肩,江宇文不再去注意那女孩,這只是個小小的插曲而已。他回到了岩石上面,再重新拾起那本相對論,打開了書本,他注視著書頁上那些蟹形的文字,要用功了!他想著,前途和未來全在這些書頁裡,他必須利用這兩個月的時間來好好的準備一下留學考試,這考試是只許成功,不能失敗的。抬起頭來,他一眼看到一隻海鷗正在迎著太陽飛去。
是的,飛翔,他要飛,要飛得又高又遠,飛向那高不可攀的雲端,然後,讓她知道,他也不是個等閒人物!
她,這個「她」字在他心中劃過去,帶來一陣深深的刺痛。奇怪,在海邊的頭兩天,他幾乎完全沒有想到她。而現在,這個「她」字在他心中一出現,那份平靜的寧和的心情就完全喪失了。他弓起了膝,把頭埋在膝上,可以感到太陽正溫暖的撫著他的後頸,聽著海浪拍擊著礁石的聲響……而湧現在他腦子裡的,不是海浪,不是岩石,不是漁船……而是她,她那白皙的皮膚,她那深邃烏黑而坦率的眸子,她那份驕傲,以及她那份冷漠……
「我不能嫁你,宇文,」她說,聲調雖然那麼輕柔,卻是那麼坦白和堅定。「你看,我被環境已經嬌寵成這個樣子了,我瞭解自己,我不能吃苦,不能安於貧賤……我一身都是缺點……我不能做你的妻子,放棄我吧!宇文!」
而他不能放棄,他無法放棄,他對她有種瘋狂的、近乎崇拜的激情,他要她!他每根血管,每條纖維都在吶喊著要她!他無法放棄,他永遠都不會放棄,今生,來生,世世代代!他讓那份愛情把自己折磨得憔悴,讓那份愛情把自己弄得瘋狂和可笑。他可以跪在地下吻她的衣角,可以俯伏著吻她所踐踏過的地方。而她呢?她走了,一聲不響的飛向了海的彼岸,去追尋一個她所謂的安樂窩。
於是,他的生活破碎了,他的靈魂和意志都破碎了,他走向了歌台舞榭,他沉進了酒綠燈紅……而最後,他驚異的發現:他仍然愛她!瘋狂的愛她!不顧一切的要她!
所以,他帶著書本,來到了海邊。所以,再在岩石上展開了相對論──自己所選擇的而從未喜愛過的課程──他要飛翔,飛得遠而高,飛到她的身邊去!他要成功,他要金錢和勢力,他要把貧窮踐踏在腳下!
太陽升高了,後頸上那溫暖的撫摸變成了燒灼般的熱力,他抬起頭來,太陽閃爍得他睜不開眼睛。迎著陽光,在這空漠無人的海邊上,他大聲喊著:「天!助我!助我!助我!」
三
一連好幾天,他看書看得十分順利,十分用功,也十分有收穫。海邊的空氣和陽光對他有益,老阿婆所做的簡單菜餚也對他有效,他黑了、壯了、結實了。他對自己又充滿了信心,他可以看到屬於自己的一片光明燦爛的遠景。
這天晚上,在燈下看完了一章書,他收拾好了書本,決心到海邊去走走,舒散一下被那些蟹形文字弄得相當疲勞的神經。
海邊的月色很好,白晝的暑氣已被夜晚的海風一卷無遺。
遠處地平線上散佈的漁火仍然是夜色中最好的點綴,明明滅滅的,帶著夢幻似的色彩,把夜弄得生動,弄得柔和。他沿著海岸線,毫無目的的、慢吞吞的向前走著。海灘上只有他一個人,月光把他的影子長長的投射在沙灘上。
他走了很久,在那柔和的、海的呼吸聲裡,在那月亮的光暈中,在那海風的撫摸下,他的每根神經都鬆弛著,他的心靈陷進一種半睡眠狀態的休憩中。
他什麼都沒想,甚至沒有想到「她」。
就這樣,他不知不覺的走到了望霞灣,爬上了大岩石,他居高臨下的對那灣中的沙灘看去。於是,一瞬間,他被那灣內的一幅奇異的景象所驚呆了。
月光將灣內那塊平坦的沙灘照耀得十分清晰,那灣內並非像他所預料的那樣空曠無人。在月光下,一個白色的人影正在沙灘上舞蹈,她的影子在那細細沙上晃動,充滿了某種妖異的色彩。江宇文蹬大了眼睛,驚愕得無法動彈。
這就是前幾天他所碰到過的那個古怪的女孩!這時,她正一個人在月光下跳著舞,她的手時而伸向空中,時而俯向沙灘,她那黑髮的頭前後擺動著,海風把她的頭髮吹得飛舞起來。沙灘上,她的影子隨著她的舞動而變幻,時而拉長,時而縮短,忽然在前,忽然在後。這景象竟使他聯想起蘇東坡的詞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又想起李白的句子:「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就站在那兒,呆呆的看著那情景,看得完全出神了。
那女孩繼續舞動著,她舞得那麼高興,顯然正沉溺在她自己的歡樂中,完全沒有料到有個額外的觀眾,正在默默的注視她。她舞得忘我,江宇文看得也忘形了,禁不住喊了一聲:「好呀!這有詩情畫意呢!」
那女的猛的停住了舞動,對這岩石上望了過來,江宇文知道自己正暴露在月光之下,而且是無從遁形的。於是,他乾脆滑下了岩石,對這女孩走了過來,那女孩並沒有退避,只是睜大著那對帶著吃驚的神情的眼睛,對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