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混帳!你沒出息!你丟盡了我的人!你給我滾出去!我但願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給你受教育,給你讀書,要你繼承我的事業,你卻像個扶不起的阿斗!你給我滾,從今以後,我不給你一毛錢!不管你任何事情,餓死了你也不要來見我!」
「是的,爸爸!」我拉著你退後。「如果我有一天餓死了,我不會來見你!如果我成功了,我會來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親怒吼的聲音可以震破屋頂。「你成功!你拿什麼來成功?」
「我將寫一部書。」
「寫一部書?寫一部書!哈!」父親嗤之以鼻。「你還以為你是天才呢!」
我咬緊了嘴唇。
「我將做給你看!」
「做給我看!你做吧!做不出來,就別再走進我家的大門!」
我拉著你出來了,走出了那棟豪華的花園住宅,兩袖清風,除了你之外,身無長物。你,曉寒,那樣默默的瞅著我,半晌,才輕聲而肯定的說:「你會寫出一部書來,一部很成功的書!」
哦,曉寒,就是你這句話,就是你這種信賴,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氣和鬥志。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還會有你,握緊你的手,我說:「曉寒,你嫁了一個很貧窮的丈夫,我們甚至連一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呢!」
你微笑。哦,曉寒,世界上還有什麼東西比你那一瞬間的微笑更美,更可貴的呢?
於是,我們回到了你的家,見了你的父親。老人馬上明白了事情的經過,望著我,他說:「你能做些什麼?」
能做什麼?慚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種菜。但,我總不能不養活我的妻子!「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愕然的看著你的父親。
「可是,爸呀,他要寫一部書呢!」
「寫一部書?」老人注視著我。「那麼,你還顧慮些什麼?去寫書吧!我家的田地,足夠我們三個人吃呢!去呀!你還發什麼呆!先去鎮上買張書桌呀!」
就這樣,曉寒,我開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嗎?我,一個堂堂七尺之軀的男兒,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園來維持著。但是,我們沒有一個人覺得這事可笑。你,曉寒,你和你父親,總用那樣嚴肅的眼光來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從事的是一項至高無上的豐功偉業!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聖感。我寫作,寫作,寫作……,不斷的寫,不停的寫,孜孜不倦的寫。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將我奮鬥的成果,奉獻於你的面前。
那是一段艱苦的歲月,不是嗎?但是,在那份艱苦之餘,我們又有多少數不出的甜蜜與陶醉!清晨,我們常和曉色俱起,站在曙光微現的玫瑰園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著朝陽綻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閃爍。我會念一首小詩給你聽:「愛像一朵玫瑰,令整個宇宙陶醉,愛像一朵玫瑰,讓整個世界低徊。」
你並不懂得詩,但你總是那樣微笑著傾聽我念。你的眼光柔情萬斛的凝注在我臉上,你的面頰煥發著光彩,你的嘴唇豐滿而滋潤。我望著你,覺得你並不需要瞭解詩,因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詩。
吃完早飯,我總是回到屋裡去寫作,而你呢,忙於家務,忙於玫瑰田里的鋤草施肥。忙於洗衣燒飯,你輕盈的身子,常常那樣輕悄的穿梭於屋內屋外。我沒有看你皺過眉,你總是微笑著。一面工作,一面低低的唱著歌,你最喜歡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天地初開日,混沌遠古時,此情已滋生,代代無終息。妾如花綻放,君似雨露滋,兩情何繾綣,纏綿自有時。」
雖然我向你解釋過這支歌的意義,但我想你並不瞭解這支歌。你低柔的輕唱,不經心的款擺著你的腰肢,常常配合著流水的朗朗或碗盤的叮噹。於是,我覺得,你並不需要瞭解歌,因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黃昏,我寫作得很累了,你會拉著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鋤歸來的父親。我們常並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歸去,看大地的蒼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對我發些很傻很傻的小問題,像花為什麼會開?雲為什麼會走?瀑布的水為什麼永遠流不完?我不厭其煩的和你講解,你睜大了眼睛靜靜的聽,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沒有?但,我想那並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們並肩走過的一個又一個的黃昏。晚上,我經常在燈下寫作,你就坐在書桌旁邊,手裡縫綴著衣衫。你額前的短髮,那樣自然的飄垂著。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纖長的手指,有韻律的上下移動。你喜歡在鬢邊簪一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妝品──綻放著一屋子的幽香。我常常擱下筆來,長長久久的凝視你,你會忽然間驚覺了,抬起眼睛,給我一個毫無保留的笑。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哦,曉寒,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紅玫瑰花!
那段日子是令人難忘的:甜蜜、寧靜、而溫馨。但是,那段日子對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熬。我不敢一上來就嘗試寫長篇,於是,我寫了許多篇短篇小說。從不知寫作是這樣的艱難,多少深夜,多少白天,多少黎明和黃昏,我握著筆,苦苦構思。每完成一稿,我會長吁一口氣,如釋重負。然後是修改又修改,一遍一遍的審核,一遍一遍的抄寫。等到寄出,就像是寄出了一個莫大的希望,剩下的是無窮的期盼和等待。
但是,那些稿子多半被編輯先生退回,我只有將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又將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等到一篇稿子已「周遊列國」而仍然「返回故鄉」的時候,我絕望,我難堪,我憤怒,而又沮喪。我會捧住你的臉,望著你的眼睛說:「曉寒,你的丈夫是一個廢物!」
你依然對著我微笑。然後,你會把頭倚進我的懷裡,用手緊緊的環抱住我的腰。用不著一句言語,我的下巴倚著你黑髮的頭顱,我聞著你鬢邊的玫瑰香氣,陡然間又雄心萬丈了。哦,曉寒,我要為你奮鬥,我要為你努力!噙著淚,我說:「曉寒,在那邊山裡,聽說有一塊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變成一個最好的玫瑰園!」
你抬頭看我,眼裡也含著淚。
「我要買給你!」
你點頭,微笑,信賴而驕傲。
「我知道你會。」你說,絲毫不認為我是個說大話的傻子。
於是,我輕輕的推開你,攤開稿紙,再開始一篇新的小說。
當我的第一篇小說終於在報紙上刊出時,曉寒,你知道我有多高興!而你,曉寒,你比我更高興。整日,從清早到晚上,你就一直捧著那張報紙,對著我的名字癡笑。揚著報紙,你不斷對你父親說:「爸呀,這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登在報紙上呢!」
你父親竭力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卻掩飾不住唇邊和眼角的笑意,對你瞪瞪眼睛,他呵責似的說:「這有什麼了不起!以後他的名字見報的時候還多著呢!」
「啪」的一聲,他開了一瓶高粱酒,對我招招手:「來,我們喝一杯!我們家碰到喜慶節日的時候,總要喝一杯的!」
哦,曉寒,在你們的驕傲下,我變得多麼的偉大!我是百戰榮歸的英雄,我是殺虎屠龍的勇士!再也沒有人比我更高,再也沒有人比我更強!我醉了,那晚,醉在你們的驕傲裡,醉在你們的喜悅裡,醉在你們的愛裡。
然後,我偶爾會賺得一些稿費了,雖然數字不高,雖然機會不多,卻每次都能贏得你們嶄新的喜悅。你把錢藏著,捨不得用,拿一個鐵盒子裝了,每晚打開來看看。我斥責你的傻氣,你卻笑容可掬的說:「留著。」
「留著幹什麼?」
「買那塊地。」
哦,曉寒,我實在不知道這樣微小的數字,要積蓄多久才能買那塊地!但你那樣有信心,那樣珍惜著我所賺的每一元每一分!我不能再說什麼,除了更加緊的努力以外。
就這樣,兩年的時間過去了,在你那永是春天的笑容下,我們的生活裡似乎沒有遺憾。雖然是粗茶淡飯,卻有著無窮盡的樂趣與甜蜜。可是,就在兩年後,你的父親去世了,那忠厚而可親的老人!臨終的時候,他只是把你的手交在我的手中,低低的說:「我很放心,也很滿足了。」
我們曾怎樣沉浸在悲哀裡,怎樣在夜裡啜泣著醒來,不敢相信老人已離我們而去。你的臉上初次失去了笑容,幾度哭倒在我的懷裡。你不斷重複的說:「我以為將來我們買了地,可以讓他享享福……」
「但他已經很滿足了,不是嗎?」
你攀著我的肩,用帶淚的眸子瞅著我,哭泣著說:「我現在只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