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她會跑到老柳樹下,瘋狂的抱住樹幹轉圈子,她手中高擎著信紙信封,像個得勝的,凱旋歸來的武士!她把信紙張開,給老柳樹看,嘴裡胡亂的說著:「你瞧!你瞧哪!他來信了!他沒有忘記我,他沒有忘記我呢!他寫了那麼多,不止一個字呢!我數過了,六百三十一個字!你信嗎?不過……」她悄悄的垂下了頭,羞紅了臉,低低的說:「我希望我能看懂他寫了些什麼,我希望我不要這樣笨就好了!」她歎息,把信紙壓在唇上,好低好低的說:「我愛他!呵!我愛他!」
許多個月夜,她呆呆的坐在柳樹下,用手抱著膝,把面頰倚在膝上,靜靜的看著河裡的月亮說:「月亮呵,你照著我也照著他,你告訴他我有多愛他,求你告訴他吧!因為我不會寫信哪!因為我說不出來哪!求你告訴他吧!」
也有許多個黃昏,她坐在那兒,靜悄悄的垂著淚,低低的,埋怨的輕語:「他怎麼還不回來呢?這樣一天天等下去,我一定會死掉!呵呵,不!我不能死掉,我要為他活著,為他好好的活著!」
對著溪流,她在水中照著自己的影子,顧前盼後,仔細的打量自己,然後對水中的影子說:「你不許瘦呵!你不許變難看呵!他喜歡漂亮的女孩子,你一定要漂亮呵!」
老柳樹聽夠了她那愛情囈語,看多了她那思慕的淚痕。於是,在一天晚上,這樹下的影子又變成了兩個。那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在樹底下捉住了她的手,叫著說:「讓我看看你!荷仙,讓我好好的看看你!一回家,人那麼多,我都沒有辦法好好的看你!」
「看吧!寶培,隨你怎麼看!看吧!看吧!看吧!」她仰著頭,旋轉著身子。他看著她,驚奇的,迷惑的。那短襖,那長褲,那成熟的胴體;那劉海,那髮辮,那毫無裝飾的面龐;那眉線,那嘴唇,那燃燒著火焰的眼睛。他張開了手臂,大聲的說:「來吧!你是我的葛萊齊拉!」
「葛萊齊拉?那是什麼東西?」她揚著眉,天真地。
「那是拉馬丁筆下的人物。」
「拉馬丁?」她笑嘻嘻的。「是馬車伕嗎?」
他噗嗤一聲笑了。她紅了臉。
「我說錯話了,是嗎?」她問,一陣烏雲輕輕的罩在她的臉上,她低低的歎息。
「不,」他說,凝視著她。「你沒有說錯什麼。拉馬丁和他的葛萊齊拉距離你太遙遠了,那是虛幻的,你是實在的,你不必管什麼葛萊齊拉,真的!」
她的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著他,她的面容好憂愁。
「呵!」她輕語。「你在說些什麼?我怎麼聽不懂你的話了?」
他瞅著她,失笑了。
「是我不好,不該和你說這些。」他抬起了眉毛。「現在,讓我說一句你懂的話吧:我愛你!」
她發出了一聲低喊,撲進了他的懷中。他擁著她,那溫暖的小身子緊貼著他,那滿是光彩的面龐仰向了他,她喜悅的,不住口的說:「你是真心的嗎?寶培?我等你等得好苦!好苦!好苦!噢,寶培!你不會嫌我?我是很笨、很苯、很笨的呢!你不會嫌我?」
「嫌你?為什麼呢?」他喃喃的說,吻著她。「我永不會嫌你!荷仙!」
她仰首向天,謝謝天!謝謝月亮!謝謝大柳樹!謝謝溪水!呵,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
六
呵!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真該謝謝這世界上一切的東西嗎?
接著,開學之後,寶培又去了台北,這個假期是那樣的短暫,那樣的易逝,留給荷仙的,又是等待和等待。朝朝暮暮,暮暮朝朝,魂牽夢縈,夢縈魂牽。她很少寫信給寶培,因為提起筆來,她自慚形穢。本來嘛,「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箋費淚行!」她只是把自己那無盡的思念,都抖落在大柳樹下。就這樣,她送走了多少個黃昏,多少個清晨,多少個無眠的長夜!
然後,這天早上,當她在菜場上買菜的時候,隔壁家的阿銀對她說:「你家的寶培回來了呢!我剛剛看到他!」
一陣呼吸停頓,一陣思想凍結。然後,顧不得菜只買了一半,拎起菜籃子,向家中就跑。呵,寶培!呵!寶培!呵,寶培!快到家門口,她又猛的收住了步子,看看自己,衣衫上掛著菜葉子,帶著汗漬,帶著菜場上的魚腥味,摸摸頭髮,兩鬢微亂,發腳蓬鬆。呵,不行!自己不能這樣子出現在他面前,她得先換件衣服,洗淨手臉,他喜歡女孩子清清爽爽的。
不敢走前門,怕被寶培撞見。她從後門溜回家,把菜籃放到廚房裡,就迅速的回到臥房。換了件白底子小紅花的衫褲,對著鏡子,打開頭髮,重新結著髮辮。呵,心那樣猛烈的跳著,手竟微微的發著抖,那髮辮硬是結不整齊。好不容易梳好了頭,鏡子中呈現出一張被汗水所濡濕的,因興奮而發紅的面龐,一對燃燒著愛情和喜悅的眸子。呵,她必須再洗洗臉。折回到廚房,她把自己發熱的面龐浸在水盆中,呵,老天,不要讓我這樣緊張這樣慌亂吧!
養母走到廚房裡來了,看到荷仙,她匆匆的吩咐著:「快,荷仙,寶培回來了,你快些倒兩杯茶送到客廳裡去!」
她深吸了口氣,是的,倒兩杯茶出去,可以掩飾她的窘態和羞澀。她倒著茶,可完全沒有想到,幹嘛要倒「兩杯」茶呢?拿著托盤,兩杯茶碰得托盤叮叮噹噹響,自己的手怎麼就無法穩定呢?跨進了客廳,心跳到了喉嚨口,呵,寶培!猛的收住了步子,她呆住了!寶培正背對著她,臉對著窗口站著,他不是一個人,在他身邊,一個身材苗條而修長的女孩子正依偎著他,長髮直披在腰際,一件淺藍色的洋裝裹著一個纖細的身子。他的手就環在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荷仙僵住了,端住托盤的手發軟,茶杯發出了更大的叮噹聲。她失去了意識,失去了知覺,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聽到聲音,寶培回過頭來了,發現是荷仙,他笑笑,那樣滿不在乎的說:「嗨!荷仙,茶放在這邊小茶几上吧!」
她機械化的走上前去,把茶放了下來,抬起頭,她看了那女孩一眼,長長的臉,黑黑的眼睛,一股聰明樣。她嚥了一口口水,拿著空的托盤,悄悄的退了下去。退到門外,她聽到裡面那女孩在問:「這是誰?長得好漂亮!標準的小家碧玉。」她站住,要聽聽寶培怎樣回答。
「她嗎?」寶培輕描淡寫的。「我媽的養女,從小買來的。」
「那──和你倒是一對兒,」女孩子嘻嘻的笑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呀!」
「別胡說,」寶培訕訕的。「有一次我和她談拉馬丁,她問我是不是馬車伕。」
那女孩發出一陣狂笑,笑得格格不停,寶培也笑,兩個人的笑聲混在一起,笑動了天,笑動了地,在笑聲中,夾著那女孩的聲音:「拉馬丁!天!你何不跟她談談雪萊,拜倫,或是愛倫坡!」
他們又笑,真的這樣好笑嗎?眼淚從荷仙的面頰上滑了下來,她匆匆的離開了那門口,走進了自己的臥室,關上了房門。
一整天,荷仙都把自己關在房內,她沒有吃午餐,也沒有吃晚飯。養母來看過她,對這從小帶大的養女,養母倒有份真心的感情。她不笨,她知道荷仙是怎麼回事,摸摸荷仙的額頭,她說:「大概是中了暑,天氣太熱了,躺躺也好。」
走出去,她卻長長的歎了口氣。兒女的事,這時代誰做得了主?孩子念了大學,眼界寬了,荷仙到底只是個鄉下姑娘呀!
夜來了,荷仙溜到了老柳樹之下。
這就是為什麼荷仙坐在老柳樹下流淚的原因,為什麼對著那溪流,對著那星光發愣的原因。世界已經碎了,草叢中飛的不再是螢火蟲,而是夢的碎片。呵,那夢曾如何璀璨過,如今,碎了,碎在拉馬丁手裡!碎在雪萊,拜倫,和愛倫坡手裡!呵,那該死的拉馬丁!
那條記憶的河水流完了,荷仙的淚也流完了。站起身來,她把額頭抵在樹幹上。噢!老柳樹,老柳樹,幫助我,幫助我吧!她的頭在樹幹上痛苦的輾轉著,她用手擊著樹幹,她的心那樣痛楚著,她的血液那樣翻騰著,終於,她對著那棵老柳樹,爆發出一連串的呼號:「老柳樹呵,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什麼叫作拉馬丁?什麼叫拜倫?什麼叫雪萊?什麼叫愛倫坡?我不懂,我不懂,我不懂哪!但是我懂得我愛他,這不夠嗎?老柳樹?這不夠嗎?我全心,全心,全心都愛他,這不夠嗎?他為什麼還要拉馬丁?拜倫?和雪萊呢?我不懂呀!但是,我愛他!愛他!愛他!我可以為他死,為他做一切的事,只是我不懂,什麼叫拉馬丁呀!老柳樹,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嘛!什麼叫拉馬丁?什麼叫拉馬丁?什麼叫拉馬丁?……」她啜泣著,語不成聲。她的身子從樹幹邊溜下來,她跪了下去,倒了下去,仆倒在那草地裡。她用手抱住了頭,不能自已的痛哭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