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了,笑容依然年輕,依然動人。她也笑了。
「那個風鈴,」他盯著她,眼睛亮晶晶的。「好嗎?」
「是的,沒生病。」
「我那個,也沒生病。」他說。
他們又笑了起來,舊時往日,依稀如在目前。她笑著,眼前卻忽然間模糊了。走出了電視公司,他們站在街邊上。
「我們去那兒?」他問。
「願意到我家坐坐嗎?」她說。
「不會不方便?」
「很方便,我自己有一棟公寓房子。」
他不再說話,叫了一輛計程車,他們坐了進去。
「到台灣多久了?」她問。
「剛好一星期,看了兩部你演的電影,又在電視上看到你好幾次,恭喜你,盈盈,這幾年你沒有白過!」
她苦笑了一下,她不想談自己。「成就」兩個字是多方面的,或者,大家都看到了她的成就。但那心靈的空泛呢?如何去填補?
「還是回來當客座教授嗎?」
「是的,老行業。」
「結婚了嗎?」終於,她問了出來,這句話已梗在她喉嚨裡好半天了。
「是的。」他笑笑。輕描淡寫的說,「有兩個孩子了,一男一女。」
「哦,」她輕噓一口氣。「真快,不是嗎?」她心底漾開了一片模糊的酸澀。「好多年了,你知道。」
「是的──」她拉長了聲音:「你太太,是外國人嗎?」
「不是愛爾蘭人,也不是蘇格蘭人,更不是印第安人!」他笑著,顯出一種單純的幸福和滿足。「她是中國人。一個很平凡,但是很可愛的女人。」
「你們一定有一個共同的、溫暖的小天地了?」她說。覺得心裡的那片苦澀在擴大,一層難言的痛楚和失望抓住了她。
那小天地!她原該是那小天地中的女主人呵!但是,她放棄了,她不要了,她要一個更大的天地,更大的世界,可是,她到底得到了些什麼呢?那些恭維,那些讚美,是何等的虛泛!
「你身邊包圍著愛你的人們,他們是否都能認識你的心靈?」是誰說過的話?那麼久以前!呵,她所輕視的小天地!如今,她是一丁點兒立足之地都沒有了。
「哦,是的,我們那小天地很美很美。」完全看不出她情緒上的苦澀,他高興的回答著,眼睛發亮,臉龐發光。「一個最完美,最甜蜜的小家庭,我的妻子……」他看著她,微笑而深思的。「她的世界就是我,你懂嗎?」
「你確實抵得上一個世界。」她說,輕輕地。感到那份混合著妒嫉的失意。
「是麼?」他更深的盯著她。「並不是每個女人都這樣看我,也曾有個女人認為我抵不上一粒沙。」
她的臉漲紅了,不由自主的咬了一下嘴唇。那個女人是個傻瓜!她想。
「別提了,好嗎?」她說。「你太太和孩子也到台灣來了嗎?」
「沒有,他們在美國,我只教一年就要回去。」
「哦,」她微喟著。「很想認識他們。」
「你呢?」他凝視她。「怎樣?除了事業上的成功以外,感情上的呢?想必也有很大的收穫吧!」
「我的眼光太高了,」她微笑著。「我覺得,孤獨對於我更合適些。」
「你孤獨嗎?」他繼續盯著她:「我想你不會孤獨,很多人包圍著你。」
「因為有很多人包圍著,所以才更孤獨,」她含蓄的,深沉的,歎息的說。
他一震,他的眼睛閃亮了一下,她迎視著他的目光,頓時,她覺得心臟緊縮,眼眶濕潤,她看出來了,這男人瞭解她,一直瞭解到她的內心深處。這就是她在許多年以來,夢寐所求的那種瞭解呵!
車子到了目的地,停下來了。他跟著她走進她的寓所,那是幢豪華的公寓。在那佈置華麗的客廳中坐了下來,傭人送上了一杯芬香馥郁的茶。
「記得你愛喝茶。」她說,微笑的望他:「你坐一下,我去換一件衣服。」
她進去了,片刻之後,她重新走了出來,魏德凱禁不住眼睛一亮。她穿了件家常的,淺藍色的洋裝,披散了滿頭美好的長髮,洗去臉上所有的化妝,在毫無鉛華的情況下,顯出一份好沉靜,好樸素的美。魏德凱眩惑的望著她,一瞬間,她似乎又變成了那個純潔的女學生。所不同的,是一份成熟代替了當初的稚嫩,一份寧靜取代了當初的任性。他一瞬也不瞬的注視她,慢慢的吐出一口氣來。
「你更美了,盈盈,而且,成熟了。」
「我為成長付出過很高的代價。」她輕聲說,不能遏止自己那澎湃的感情,和深切的感傷。
「舉例說,是什麼?」
「你。」她衝口而出的說,立即,她後悔了,但已無法收回這個字,於是,淚迅速的湧進了她的眼眶。
他怔了怔,然後,他的一隻手蓋上她的手背,他的聲音是激動而略帶不信任的。
「是真的麼?」他輕問。
她很快的站起身來,擺脫了他,走向窗前去。不行,以前已經錯了,她失去了他!現在她必須克制自己,不能再錯,去破壞一個小天地的寧靜,她沒有這份權利呵!
「我在開玩笑,」她生硬的說,武裝了自己。「你別和我認真吧!」
他走了過來,站在她身旁。
「是嗎?是開玩笑?我想也是的,」他自我解嘲的笑笑。
「我敢說,這幾年以來,你從沒有想到過我,是不是,你想到過嗎?」
「哦,」她囁嚅的,瞪視著夜空中的幾點寒星。「我很忙,你知道,」她橫了橫心。「我根本沒有什麼時間來思想。我要拍戲,要唱歌,要上電視,要灌唱片……」
她的聲音陡的中斷了,因為,在一陣夜風的輕拂下,那窗下懸掛的風鈴忽然發出一連串的輕響,這打斷了她的句子,擾亂了她的情緒。這時,魏德凱驚喜的抬起頭來,望著那閃閃發光的風鈴,高興的說:「你買了個新風鈴!」
「不,這是原來那個風鈴!」她說。
「原來那個?」他瞪著她。
「是的,你送的那個,我每天用銅油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
他靜靜的注視著她,怎樣的注視!她瑟縮了,害怕了,不由自主的,她向後退,淚逐漸的瀰漫開來,充盈在眼眶裡了。
他向前跨了一大步,他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聲音低沉而瘖啞:「是嗎?盈盈?你每天擦一遍,使它完整如新?是嗎?盈盈?」
「放開我,」她輕聲說,淚滑下了她的面頰。「我已無權……我不能傷害你的妻子……」她低泣著。淚閘一旦打開了,就一瀉而不可止。「我夢過許多次,再見到你,我有許多話想對你說,但是……但是……」她泣不成聲。「我已沒有這份述說的權利……放開我,求你……」
他捧起她的面頰,深深的凝視她。
「可是……」他慢吞吞的說:「我沒有妻子呵。」
「哦?」她帶淚的眸子睜大了。
「沒有,盈盈,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你瞭解嗎?那些關於妻子和兒女的話是我編造出來的,我不能不先武裝自己,因為我太怕再受一次傷害。那舊的創痕還沒有痊癒,我怕你會再給我一刀,那我會受不了。如果你今晚在電視台不唱那支風鈴,我是怎樣也沒有勇氣來看你的,你懂了嗎?」
「哦?」沈盈盈瞪視著他,那蓄滿了淚的眸子好清澈,好明亮,又好淒楚,好哀傷,帶著那樣楚楚可憐的、祈諒的神情,癡癡的望著他。「真的?」
「真的。」他誠懇的說,繼續捧著她的面頰。「我來找你,只想問你一句話。」
「哦?」
「你可願意和我共享一個小天地嗎?」他慢慢的說:「一個小小的小天地。」她注視他,默然不語,但是,淚珠滾下了她的面頰,而一個喜悅的,動人的,而又深情的笑容浮上了她的嘴角。那笑容那樣使人動心,以至於他再等不及她的答案了,就迫切的把自己的唇緊壓在那個笑容上。
房裡好靜,好靜。只有窗前的風鈴,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叮噹。
一九七○年四月
柳樹下
竹風,窗外正下著細雨,這正是「雨橫風狂三月暮」的時節。現在是黃昏,窗外那些遠山遠樹,都半隱半現在一片蒼茫裡。整個下午,我都獨自坐在窗前,捧著一杯香茗,靜靜的沉思。沉思!我真是沉思了好長好長的一段時間,我的思緒始終飄浮在窗外那斜風細雨中。
「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我承認,我有些兒蕭索,有些兒落寞,有些兒孤獨。但是,蕭索、落寞,與孤獨,都是刺激心靈活動的好因素,所以,我又有了說故事的慾望。聽吧!竹風,我要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一個小小的故事,關於一個小女孩。聽吧!竹風。
一
那棵老柳樹生長在溪邊,有著合抱的樹幹,有著長垂的柳條。夏季裡,它像一個綠色的大傘,傘下,覆蓋著一個綠蔭蔭的小天地。冬天,它鋪了一地的落葉,光禿禿的柳條在細雨紛飛中輕輕飄動,掛了一樹的蒼涼與落寞。春天,枝上的新綠初綻,秋天,所有的綠色都轉為枯黃……再也沒有一棵樹,像這棵老柳樹那樣對季節敏感,那樣懂得寒溫冷暖,那樣分得清春夏秋冬。或者,這就是荷仙如此熱愛這棵樹的原因吧!她曾對寶培說過:「這棵樹是有感情的,我告訴你,它會哭,它也會笑,它還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