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的望著他。
「所以,我覺得很抱歉,」他繼續說,誠懇的。「我希望我的力量能大一些,我就可以多幫你一些忙,但是,事實上,我的力量卻太微小了。」他停了停,又說:「葉馨,我說幾句心裡的話,你別見怪。我告訴你,唱歌並不一定對你合適,這工作也非長久之策,如果你有時間,還是多充實充實自己,多念點書,對你更好。」他凝視她:「你不會怪我說得太直吧?」
她仍然怔怔的望著他,眼珠卻亮晶晶的、水汪汪的。
「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俞慕槐勉強的笑了笑。「現在,留一個你菲律賓的地址給我好嗎?」
「菲律賓的地址?」她呆了呆。
「是呀,我好寫信給你。」
「你真的會寫信給我嗎?」她眨了眨眼睛,頗受感動的樣子。
「當然真的。」
「我以為……」她嚥住了。
「你以為什ど?」
「我以為你一到台北就會把我忘了。」她說,羞澀的笑了起來。「好吧,我念,你記下來吧!」
他記下了她的地址,笑笑說:「你會回信給我嗎?」
「我──我的字不好看,」她吞吞吐吐的說,「你會笑我。」
「我很平安幾個字總會寫吧?」他笑著問。
她噗嗤一聲笑了。臉紅紅的。他望著她,發現她長得還相當動人,只是化妝太濃了,反而掩蓋了她原有的清麗。他想告訴她這點,卻怕過「交淺言深」了。
剩下的時間流逝得相當的迅速,只一會兒,夜就深了。他還必須趕回去收拾行裝。
「明天是一清早的飛機,你別來送我了。」他說。
她點點頭。
「這兒,」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信封,輕輕的推到她的面前,有些礙口的說:「是一點點錢,我真希望我能富有一些,可是,我說過,我只是個薪水階級,我抱歉不能多幫你的忙,這點錢──你拿去,好歹添件登台的衣裳吧!」
她迅速的抬頭望著他,臉上是一片驚愕、惶恐,與不知所措的神色。
「哦,不,不,你不要給我錢,」她結舌的說:「千萬不要!千萬不要!」她把錢往他面前推過去,眼睛驀然的潮濕了。
「你不需要給我錢,我不能收你的,你拿回去吧!」她急急的說著,聲音卻有些哽塞住了。
怎ど了?俞慕槐不解的皺起了眉頭,難道她並不習慣於從男人手裡收受金錢嗎?難道他這個舉動反而刺傷了她的自尊嗎?還是他的一篇談話驚嚇住了她,使她以為他是個窮鬼了?
「收下來吧,葉馨,」他誠懇的說,把手蓋在她的手上。
「我雖不富有,也不貧窮。這裡面的錢……事實上是只有一點點,根本拿不出手的一點點……你如果用不著,就把它寄回家去,讓你母親買點好的東西吃,補補身體。你也別誤會我給你錢的意思,我並不是輕視你,更沒有對你有任何企圖,我們馬上就要分手了,以後也不見得有見面的機會。這點錢無法表示我的心意於萬一,我只是想幫助你,也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她把頭側向一邊,喃喃的、輕聲的說:「哦,你為什ど這樣好呢?你為什ど這樣好呢?」
他看到眼淚從她面頰上滾落了下去,這撼動了他。他再沒料到她是這樣一個易感的女孩子。
「哦,別哭,葉馨!」他安慰的拍撫著她。「如果我做錯了,如果我傷害了你……」
「不,不,不是!」她猛烈的搖頭,帶淚的眸子悄悄的從睫毛後瞅著他,她的聲音微微的帶著顫慄:「是我……是我覺得慚愧,我……我……我不配讓你對我這ど好,你不知道……我……我是怎樣的人……」
糟糕,他不是傷了她的自尊,而是喚起她的自卑了!他不想知道她任何不能見人的一面,緊握了她一下,他很快的說:「別說了,我瞭解的,你是個好女孩,葉馨。來,把錢收起來,我們走吧!我必須回旅館去收拾東西了。」
他拿起她的手提包,把信封放了進去,再交給她。她拭去了淚,臉紅著,默默的接過了皮包。他們站了起來,付了帳,走出了咖啡館。
他送她回到了她的旅館,在旅館門口,她靜靜的瞅了他好一會兒。他輕聲說:「好好保重。」
她點點頭,依依的望著他。
「我們還會再見到的。」她說。
「希望如此!」他微笑著。
「那ど,」她頓了頓:「再見!」
「再見!」
他目送她的身子隱進了旅館的大廳中,才掉轉身子,安步當車的向街頭走去。新加坡的天氣溫暖如夏,夜空中,無數繁星在暗夜中璀璨著。
第二天一早,他就跟著訪問團去了機場。已驗過關,走進機場的廣場上之後,他才聽到一個氣急情極的聲音在他身後大聲嚷著:「俞先生!俞先生!」
他回過頭去,葉馨穿著件純白色的迷你洋裝,披散著長髮,正奔跑到送客看台的欄杆邊,對他沒命似的揮著手。
他也揚起手來,對她揮手。
「再見!」他嚷著。
廣場上風很大,他的聲音被風吹散了。大家都魚貫的向飛機走去,他也只得走著,一面走,一面回頭對葉馨張望著。
葉馨把手圈在嘴上,對他吼了一句什ど,他沒聽清楚,搖搖頭,他大聲叫:「什ど?」
「我──會──來──台──灣──的!」她喊著。
他點點頭,笑著,表示聽見了。然後,他走上了飛機,從飛機的樓梯上回頭張望,葉馨仍然站在那兒,長髮在風中飄飛。
他進了飛機,坐下了。引擎發動了,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滾動,他繫好安全帶,愣愣的坐著,從窗口外望,葉馨的影子已看不見了。
坐在他身邊的王建章開始輕聲的哼起歌來,一支英文歌《我的心留在三藩市》,但他改變了歌詞:「我的心留在新加坡,有個人兒在記著我……」
俞慕槐聳聳肩,一語不發。
飛機驀然間離開了地面,衝破雲層,向高空中飛去。
如果不是因為新加坡那最後一個晚上,俞慕槐可能立即忘記了葉馨,就因為有那個晚上,又有接踵而來的那個早晨,俞慕槐才會對葉馨念念不忘。尤其是葉馨穿著純白的衣裳,站在看台上的那個樣子。她一定是匆匆趕往機場,來不及化妝,所以,卻正好有了俞慕槐所欣賞的那份清麗。他常想,葉馨如果不是生長在馬尼拉,不是生在一個貧困之家,能受高等教育,好好的加以愛護培植,不知會是怎樣的一塊美玉呢!
不管他怎樣惋惜,不管他怎樣懷念,新加坡的一切,正像香港的一切一樣,都成為過去了。但是,報社中都盛傳著他的「新加坡艷遇」,繪聲繪色的描寫著他的「新加坡假期」。
這些傳言,連俞慕槐家裡都知道了。他妹妹俞慕楓像看到太陽從西邊出來般大吼大叫:「啊呀,哥哥!你千挑萬選的找女朋友,這個不好,那個不要,卻到新加坡去泡上個歌女!」
「別胡扯了!什ど叫『泡』?」俞慕槐沒好氣的說:「人家和她只是普通朋友而已。而且,慕楓,別因為人家是歌女就輕視她,歌女和你一樣是人!」
「哈,哥哥,」俞慕楓斜睨著他。「你不是對她動了真感情吧?」
俞慕槐笑了。
「只認識一個星期,怎ど談得上什ど真感情假感情呢!你別胡思亂想吧!」
「我說,慕槐,」俞太太──俞慕槐的母親在一邊插嘴。
「你也三十歲的人了,真該正正經經交個女朋友了!慕楓也不幫哥哥留意一下,你們同學裡有沒有合適的人!」
「他看不上呀!」慕楓叫著:「我哪一次不把同學帶回家來,在他面前打個轉兒?他說陳麗筠太瘦,朱燕娥太胖,何綺文太死板,郭美琪太俗氣……媽,你不知道他那股挑剔勁兒,好像全天下的女人沒一個能入他的眼似的!我倒很好奇,想見見那個新加坡的歌星,到底哪一點兒吸引了我這個哥哥!」
你永遠不會知道。俞慕槐好笑的想,這得推到香港的渡輪上去了。而那渡輪上的遭遇,至今還是個謎呢!
「你們別瞎操心吧,」他笑著說:「遲早我總會看上一個女人的,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用不著你們來代我安排!」
「可遇而不可求!」慕楓嚷著:「你遇到的就沒一個正經的!」
「□!這個妹妹可真霸道!」俞慕槐說:「難道只有你的同學才正經?」
「本來嗎,大學生不正經,誰才正經!」
「別把大學生的地位提得太高了!大學畢了業再當歌女的也多得是!」
「啊呀,哥哥是真的愛上那個歌女了!」慕楓大驚小怪的叫著。
「你放心,」俞慕槐笑著。「我反正決不會娶一個歌女,也不會娶你的同學!」
「別把話說得太滿!」
「打賭怎ど樣?」
「好了,好了,沒看到像你們這樣的孩子,」做母親的在一邊笑罵著:「兄妹兩個整整差了十歲,都是大人了!還是一天到晚的拌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