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生氣,真的,慕楓,我沒有生氣。」歐世浩長長的歎口氣,誠摯的說:「我只是覺得慚愧和難過。」
「怎ど呢?」
「你不瞭解我父親的歷史,」他慢慢的說,望著前方的雨霧。「我父親出身寒苦之家,幼年喪母,少年喪父,他等於是個孤兒,從少年到青年,他用拳頭打他的天下,然後,他半工半讀,遭盡世人的白眼,吃盡了各種苦頭,他一再說,他必須成功,哪怕不擇手段!然後,他碰到了我母親,一個善良、柔弱、純潔,而好脾氣的女孩,他並不愛我母親,但我母親的家庭,正像楊羽裳的家庭一樣,是個百萬富豪。」
「哦,」慕楓恍然的哦了一聲。「歷史又重演了。」
「我父親下苦功追求我母親,終於到手。由此,他念了大學,學了法律,又出國留學,成為了名律師。我父親精明能幹,做律師,只負責打勝官司,不負責擔保犯人是否犯罪,他有各種辦法勝訴,各種花樣來出脫犯人。他辦案,只問有錢沒有,不問犯罪沒有。這就是你哥哥說他是老奸巨猾的原因。」
慕楓望著世浩,她從沒聽過他如此坦白的談論他的父親和家庭。
「我和哥哥從小受父親的教育,他告訴我們,在這世界上,要做一個強者,才能生存,否則你就會遭盡白眼,受人踐踏,至於『強者』的定義,他下得很簡單,有錢有勢,有名有利,就是強者!至於如何做一個強者,他說,『不要犯法律上的錯誤,而用各種手段去達到你的目的!』他畢竟是個念法律的,知道要兒子們避免犯罪。就這樣,他教育出來一個『十全十美』的哥哥!」
「可是,你呢?」慕楓問:「你和你哥哥的個性完全相反!」
「是的,我從小無法接受父親的思想和教育,這大概要歸功於我母親,她自從婚後第一年,就發現了錯誤,但是,嫁入歐家,就是歐家婦!她無從反抗,也無力反抗!哥哥是爸爸的寶貝,他從小愛爸爸,勝過愛媽媽,爸爸是哥哥心目裡的榜樣和英雄。我呢?我成為母親唯一的寄托和希望,她寵我,愛我,常向我訴說她心底的痛苦,於是,我秉承了母親的個性,哥哥卻秉承了父親的個性,這就是我們兄弟兩個迥然不同的原因。」
慕楓歎口氣,猛的跺了一下腳。
「你為什ど不早告訴我這些?」她責備的說。
「怎ど呢?」
「我們白白的葬送了楊羽裳,也白白的犧牲了我哥哥了!」
她叫:「你明知道你哥哥是不可信賴的,為什ど不全力阻止那樁婚事?」
「別忘了,是羽裳自己要嫁給我哥哥的。」歐世浩說:「而且,我也以為哥哥是真心愛羽裳的,他追了她三年之久呀!慕楓,別責備我吧,你想想看,不管我和哥哥的性格多ど不同,他到底是我哥哥,總有份手足之情,我沒做任何促成工作,我也不該做任何破壞工作呀!」
「是的,」慕楓垂頭喪氣的說:「不該怪你,應該怪我自己,我對不起羽裳和哥哥。」
「怎ど該怪你呢?」歐世浩不解的問。
「我沒有盡到全力,」她搖搖頭說:「假如我那時全力幫他們撮合,如果我去告訴羽裳,我哥哥有多愛她,她或者不會嫁給你哥哥的。但我自私,我想到了我們,不願因我哥哥破壞了你哥哥的婚事,而造成你我間的不愉快,所以,我沒盡到全力,我只勸了勸哥哥,就讓他們去自由發展。等羽裳選定了你哥哥,我反而慶幸,反而勸哥哥放手算了!我自私,竟沒有去全力幫他們的忙!」
「別自責了,慕楓。」歐世浩攬緊了慕楓的腰,歎息的說:「這又怎能怪你呢?羽裳和你哥哥的個性都那ど強,即使你從中斡旋,也未見得能成功。總之,愛情是男女雙方的事,誰也幫不上忙的。我想,他們這一切發展,都是命中注定了的。」
「什ど時候你又變成宿命論者了?」慕楓微笑的說。
「當許多事情,你無法解釋的時候,就只好歸之於命了。」
歐世浩也笑著說。
他們已沿著仁愛路四段,走到了仁愛路三段和敦化南路交界的圓環處。站住了,他們四面望望,他問:「我們到什ど地方去坐坐嗎?你冷了。」
「我不冷。」她沉思了一會兒,忽然說:「我們看羽裳去,好久沒去過了!」他想了想。
「也好,拉她出來走走,散散心。」
第八章
於是,他們安步當車的向羽裳家裡走去,一刻鐘以後,他們已經到了羽裳家。羽裳以一份意外的驚喜來歡迎他們,把他們迎進了客廳,她望著他們,詫異的說:「你們就這樣淋著雨走過來的嗎?」
「可不是!」慕楓說:「淋了一下午的雨了。」
「我也喜歡淋雨,在雨中,有種奇異的感覺。」楊羽裳出神的說。
「我知道,在陽明山上,差點淋出一場肺炎來!」慕楓說著,脫下了雨衣,秋桂走來,把兩件雨衣都拿去掛了。又捧上兩杯熱氣騰騰的上好香片茶。慕楓在沙發上坐了下來,打量了一下室內,房中暗沉沉的,沙發邊卻有一盆燒得旺旺的爐火。「嗨!羽裳,你可真會享受,本想拉你出去走走的,一進來,又是火,又是茶,我都捨不得出去了。」她伸長了腿,靠在沙發裡,把手伸到爐子邊去取暖,一股懶洋洋的樣子。
「你知道嗎?羽裳?」歐世浩笑著說,雖然羽裳已成為他的嫂嫂,但當初一塊兒玩慣了,他卻改不過口來,仍然叫著她的名字。「慕楓是安心來你這兒,敲一頓晚飯的,你瞧她那股賴皮樣子,你不給她吃飯,她是不會走了!」
「哼!」慕楓哼了一聲,也笑著。「我倒沒想到這一點,大概世浩的餉金又報銷了,請不起我吃晚飯,所以巴巴的把我帶到他嫂嫂家來了。」
楊羽裳聽著他們的打情罵俏,看著他們的一往情深,心中陡然浮起了一股異樣的酸澀,為了掩飾這股酸澀的情緒,她拂了拂頭髮,很快的笑著說:「你們別彼此推了,反正我留你們吃晚飯就是!」
歐世浩四面看了看:「哥哥快下班了吧?」他問。
「他嗎?」楊羽裳怔了怔。「他大概不會回來吃晚飯了,我們不用等他,最近他忙得很。」
慕楓仔細的看了楊羽裳一眼,楊羽裳本就苗條,現在看起來更加清瘦了,那蒼白的臉色,那勉強的笑容,那迷茫的眼睛,和那落寞的神態……孤獨與寂寞明顯的掛在她的身上,她走到那兒,寂寞就跟到那兒。慕楓驀然間鼻子中一酸,眼眶就紅了。她想起了那個和她一塊兒瘋,一塊兒鬧,一塊兒打羽毛球的楊羽裳,現在到那兒去了?
「你們想吃點什ど?我叫秋桂做去!」楊羽裳說,一面向屋後走去。
「算了吧,你別亂忙,」慕楓一把抓住她。「你有什ど,我們吃什ど,不要你張羅,你還不坐下來!跑來跑去的,什ど時候學得這ど世故了?」
楊羽裳順從的坐了下來,望望慕楓,又望望歐世浩,微笑的說:「什ど時候可以請我喝喜酒?」說著,她拍了拍慕楓的肩:「看樣子,咱們注定要作親戚的,不是嗎?」說完了,楊羽裳才突然想起,這話有些兒語病,什ど叫「注定」呢?如果她不嫁給歐世澈,這親戚關係從何而來?她不是在明說,她如不嫁歐世澈,就嫁定了俞慕槐了!這樣一想,她那蒼白的臉就漾上了一片紅暈。
聽出她說溜了嘴,也看出她的不好意思,慕楓立刻接了口:「早著呢,你等吧!世浩還要出國,想多學點東西,我也想出去念教育,等學成了,再談婚姻吧!」「先要拿到博士學位,是嗎?」楊羽裳笑著,又輕歎了一聲:「我真羨慕你們,無論做什ど,都有計劃。不像我,凡事都憑衝動,從不加以思考,落到今天……」她猛的嚥住了,看了看歐世浩,發現自己又說錯了話。
歐世浩知道她顧忌自己,不願多說,他又不能告訴她,他很瞭解她的感觸,就只有沉默著不開口。慕楓是深知她的心病的,看她欲言又止,吞吞吐吐,而那眼圈兒就漲紅了,自己也跟著難過起來,怔怔的望著她,也不知該說什ど好。楊羽裳一再失言,心裡已百般懊惱,又看他們都沉默著,只當他們都不高興了,心中就更加煩惱起來。於是,一時間,三個人各人想各人的,都不開口說話,室內就頓時沉寂了下來。
空氣顯得沉重而尷尬,那份寂靜壓迫著每一個人,卻誰也無力於打破這份寂靜。就只有一任窗前雨聲,敲擊著這落寞的黃昏。
就在這份寂靜裡,突然間,大門口響起了兩聲喇叭響,楊羽裳驚跳起來,帶著一臉的惶恐,她倉促的說:「糟了,怎ど想到他又回來了?我真的要去問問秋桂菜夠不夠了!」她轉身往廚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