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羽裳和歐世澈的認識是有點傳奇性的,事實上,她交朋友十個有九個都具有傳奇性,她就最欣賞那種「傳奇」。
事情是這樣的,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她到和平東路的姨媽家去玩。夜裡十點鐘左右,她從姨媽家回去,因為月色很好,她不願叫車,就一個人從巷口走出來。她一面走路,一面想些不著邊際的事情,她承認,當時她是相當心不在焉的。
她剛剛走到巷口,迎面就來了輛摩托車,速度又快又急,她嚇了一大跳,慌忙閃避。那騎摩托車的人也嚇了一大跳,趕緊扭轉龍頭。車子飛快的從她身邊擦身而過,雖然沒有撞上她,卻已驚得她一身冷汗。當時,為了要懲罰那個摩托車騎士,也為了要嚇唬他一下,更為了一種她自己都不瞭解的頑皮心理,她立即尖叫了一聲,往地上一躺。那騎士果然吃驚不小,他迅速的停下車子,蒼白著臉跑了過來,蹲下身子,他扶著她,額上冒著冷汗,一疊連聲的說:「小姐,小姐,你怎樣了?我撞到你哪兒了?」
她躺在那兒只管呻吟,動也不動。周圍已有好幾個看熱鬧的人聚了過來。那年輕人的臉色更蒼白了,他急促而緊張的說:「你別動,小姐,我馬上叫出租車送你去醫院!」
她偷眼看他,那份焦急樣,那份緊張樣,以及那份由衷的負疚和自責的樣子,使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而且,圍過來的人已越來越多,她並不想把警察引來,弄得他進派出所。於是,她一挺身從地上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笑嘻嘻的說:「你根本沒撞到我,我只是要嚇唬你一下,誰教你騎車那樣不小心?」
周圍有些人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想,那騎士一定會氣壞了。可是,她接觸到了一對好關懷的眸子,聽到了一個好誠懇的聲音:「你確定我沒有撞到你嗎?小姐?你最好檢查一下,有沒有破皮或傷口?」
這男孩倒挺不錯呢!她忍不住仔細看了他一眼,方方正正的臉孔,清清秀秀的五官,和一對深湛黝黑的眸子,很漂亮的一張臉孔呢!
「我真的沒什ど。」她正色說,不願再開玩笑了。
「不管怎樣,我送你回家好嗎?」他誠摯的望著她,仍然充滿了抱歉和不安。「我怕你多少會有點損傷。」
「也好。」她說,挑了挑眉毛。「我住在仁愛路三段,認得嗎?」
「不怕坐摩托車吧?」
「為什ど要怕呢?」
於是,她坐上了他車子的後座,他一直送她回到了家裡,到家後,他並沒有立即離開,他堅持要知道她是不是完全沒受傷。他在那客廳裡坐了好一會兒,禮貌的接受楊家夫婦的款待和詢問,禮貌的一再道歉,一再自責。他立即贏得了楊承斌──楊羽裳的父親──的欣賞,和楊太太的喜愛。他──就是歐世澈。
現在,經過兩年的時間,楊羽裳和歐世澈已那樣熟悉,他們經常在一塊兒玩,經常約會,奇怪的是,他們卻始終停留在一個「好朋友」的階段,而沒有邁進另一個領域裡。楊太太也曾希望這個漂亮的男孩子能繫住女兒那顆飄浮的心靈。
可是,楊羽裳總是那樣滿不在乎的揚揚眉說:「歐世澈嗎?他確實不壞,一個頂兒尖兒的男孩子。就是──有點沒味兒。」
什ど叫「味兒」?楊太太可弄不清楚,事實上,她對這個寶貝女兒是根本弄不清楚的,從她八、九歲起,這孩子就讓她無法瞭解了。
現在,歐家兄弟站在客廳裡,兩個人都長得又高、又帥。
歐世澈清秀,歐世浩豪放。楊羽裳知道,喜歡他們兄弟倆的女孩子多著呢,但他們偏偏都最聽楊羽裳的,或者,就由於楊羽裳對他們滿不在乎。人,總是追求那最難得到的東西!
「好了,咱們走吧,去接俞慕楓去!」楊羽裳把一個長帶子的皮包往背上一背,好灑脫好俏皮的樣子,歐世澈輕輕的吹了一聲口哨。
「媽!」楊羽裳揚著聲音對屋裡叫:「我出去了,不在家吃午飯,也不在家吃晚飯,如果有我的電話,就說不知道我什ど時候才回來!」
楊太太從裡屋裡追了出來,明知道叮嚀也是白叮嚀,她卻依然忍不住的叮嚀了兩句:「早些回來呵,騎車要小心!」
「知道了!」楊羽裳對她揮了揮手,短裙子在風中飄飛,好帥!好動人!
兩輛摩托車風馳電掣的駛走了,楊羽裳坐在歐世澈的後座,她那鵝黃色的裙子一直在風中飛舞著。楊太太站在院子門口,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她不知道這時代的男孩子為什ど都喜歡騎摩托車,台北市已快被摩托車塞滿了。搖搖頭,她關上大門,走進了屋裡。她知道,不到三更半夜,羽裳是不會回家的了。羽裳!她歎口氣,天知道,這個女兒讓她多操心呀!
不到十分鐘,楊羽裳他們就停在俞家的大門口了。來應門的就是俞慕楓本人,她已經換好了衣服,妝扮好了,正在等著他們。一開門,看到門外的歐家兄弟,她就呆了呆,她以為有七、八個人呢,可是,眼前卻只有歐家兄弟和楊羽裳!
她愣愣的說:「沒有別人了嗎?」
「還需要多少人呢!」楊羽裳大聲的說。「快來吧!你跟歐世浩坐一輛車,我跟歐世澈!」伸長脖子,她下意識的看看俞家的院落和靜悄悄的客廳,她看不到俞慕槐的影子。
俞慕楓看看歐世浩,有些猶豫,她根本不認識他。歐世浩立即微微一笑,爽朗而大方的說:「我是歐世浩,希望請得動你,希望你不覺得我既失禮又冒昧,還希望你信任我的駕駛技朮!」
俞慕楓噗嗤一聲笑了。
「我從不怕坐摩托車,」她也大方的說,頰上的酒渦深深的露了出來。「我哥哥有輛一百CC的山葉,我就常常坐他的車。」
「你哥哥呢?」楊羽裳不經心似的問。
「一早就出去了。」
楊羽裳咬了咬嘴唇,咬得又重又疼。狠狠的甩了一下頭,她大聲的叫:「我們還不走,盡站在這門口乾嘛?」
俞慕楓坐上了車子,立即,馬達發動了,一行人向街道上快速的衝了出去。
於是,這是盡情享樂的一天,這是盡興瘋狂的一天,他們吃飯、打保齡、飛車、跳舞、吃消夜、高談闊論……一直到深夜,楊羽裳才回到家裡。
她喝過一些啤酒,有點兒薄醉。雖然帶著鑰匙,她卻發瘋般的按著門鈴。秀枝披著衣服,匆匆忙忙的跑來開門。楊羽裳微帶蹌踉的衝進門內,走過花園,再衝進客廳,腳在小几上一絆,她差點摔了一交。站穩了,她回過頭來,看到秀枝睡眼朦朧的在打哈欠。
「秀枝,今天有我的電話嗎?」
「有呀。」
她的心猛的一跳。
「留了名字嗎?是誰?」
「一個是周志凱,一個是上次來過家裡的那個──那個──」「那個什ど?」她急躁的問。
「那個王懷祖!」
「還有呢?」
「沒有了。」
「就是這兩個嗎?」她睜大了眼睛。
「就是這兩個。」
「我房裡的電話都是你接的嗎?」
「是呀,小姐,都是我接的。」
她不說話了,低著頭,她慢吞吞的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把皮包扔在床上,她也順勢在床上坐了下來,慢慢的脫掉靴子,再脫掉絲襪,她的眼睛始終呆愣愣的望著床頭櫃上那架金色的電話機。忽然,她跳了起來,撲過去,她抓住那架電話機,把它狠命的摜了出去,嘩啦啦的一陣巨響,電話砸在一個花瓶上,再砸在桌子上,再翻倒到地毯上。她趕過去,用腳踢著踹著那架電話機,拚命的踢,拚命的踹。這喧鬧的聲音把楊承斌夫婦都驚動了,大家趕到她臥房裡,楊太太跑過去一把拉住了她,急急的問:「怎ど了?怎ど了?羽裳?怎ど了?」
「我恨那架電話!」她嚷著,抬起頭來,滿臉淚痕狼藉。把頭埋在楊太太的肩上,她嗚咽著說:「媽,你一天到晚罵我遊戲人生,可是,等我不遊戲的時候,卻是這樣苦呵!」
楊太太拍撫著楊羽裳的背脊,完全摸不清楚女兒是怎ど回事,看到女兒流淚,她心疼得什ど似的。只能不住口的安慰著:「別哭,別哭,羽裳。媽不怪你遊戲人生,隨你怎ど玩都可以,你瞧,馬上放暑假了,我陪你去日本玩,好嗎?你不是一直想去日本嗎?」
「我不去日本!」楊羽裳大叫著。
「好,好,不去日本,不去日本,」楊太太一疊連聲的說:「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我要到北極去!」楊羽裳胡亂的叫著:「去冰天雪地裡,把自己凍成一根冰柱!」
「北極?」楊太太愣了,求救的看著楊承斌。
楊承斌默默的搖了搖頭,悄悄的退出了屋子。女兒!他歎口氣,誰有這樣古里古怪,莫名其妙的女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