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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瓊瑤

  「已經到了我下班的時間了,耿先生。晚班的護士馬上會來。」

  「慢著!」他惱怒的說:「我們還沒有談完。」

  「我是護士,只負責照顧你的病,不負責和你談話。何況,和一個暴君是沒有什ど話好談的!因為,我們不在平等地位,我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的自由。」她的手按在門柄上,準備離去。

  「喂喂,」他吼叫了起來:「你還不許走!」

  「為什ど?」她回過頭來:「我已經下班了!」

  「給你加班費,怎樣?」他大叫。

  「對不起,」她笑容可掬:「我今天不想加班!」拉開門,她迅速的走了出去,把他的大吼大叫和怒罵聲都關進了屋內,把他的驕傲與跋扈也都關進了屋內。

  第二章

  在走廊上,她幾乎一頭撞在一個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認出這個男人,五十餘歲,戴著寬邊的眼鏡,提著重重的公文包,一臉的精明與能幹。這是朱正謀,一個名律師,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師,他曾在前一天來探望過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師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還有頗為不尋常的友誼。

  「哦!對不起,江小姐。」他扶住了她。

  「你要去看耿先生嗎?」江雨薇問。

  「是的,有些業務上的事要和他談,怎ど,他仍然禁止訪客嗎?」

  「不,禁止訪客的規定昨天就已經取消了,他進步得很快。不過,」她頓了頓:「如果我是你,我不選擇這個時間去和他談業務。」

  「為什ど?」

  「他正在大發脾氣呢!」

  朱正謀笑了。

  「他有不發脾氣的時間嗎?」他問,在鏡片後的眼睛閃著光。他顯然深深瞭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

  「我無法碰運氣去等這個『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

  朱正謀走進了耿克毅的房間,在開門的那一剎那,江雨薇又聽到耿克毅的咆哮聲:「管你是個什ど鬼,進來吧!」

  她搖搖頭,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獨的老人哪!一個有著兩個兒子,好幾個孫子的老人,怎會如此孤獨呢?她再度搖了搖頭,難解的人類,難解的人生!她走行了樓梯,穿過醫院的大廳,走出了醫院。今晚,她有一個約會,吳家駿,正確的說,是吳家駿醫生,請她去華國夜總會跳舞,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選之一!她急著要回宿舍去換衣服和化妝。

  可是,在醫院的轉角處,她被一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物所攔住了。

  「江小姐!」

  低沉的嗓音,陰鬱的面孔,破舊的牛仔夾克,洗白了的牛仔褲,亂蓬蓬的頭髮,深黝黝的眼睛……那個神秘的年輕人!像塵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頭去,用腳踢著地上的一塊石子,竭力做出一股漠不關心的神態來。「你的病人怎ど樣了?」

  「你說耿先生?」

  「當然,還能有誰?」他魯莽的說,有幾分不耐,眉頭不由自主的蹙緊,那神情,那模樣……相當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間的眩惑。

  「他已經好多了,先生。」她說:「大概再過一個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你是說,」他的眼光閃了閃:「他不會死了?」

  「並不是。」她憂鬱的說:「這種『痊癒』是暫時性的,一年之內,死亡隨時會來臨的。」

  「難道你們不治好他?」他仰起頭來,憤怒的說,他的眼睛裡像燒著火焰。「他有的是錢,他買得起最貴重的藥,為什ど你們不治好他?」

  「這是沒辦法的事,」江雨薇溫柔的說,這年輕人激動的面容撼動了她。「醫生會盡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不是醫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說,他死定了?」他大聲的問,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厲。

  「我也不敢斷言,你應該去請問他的醫生。」

  「你們醫生護士都是一群廢物!」他粗聲的說,喉嚨沙啞。

  「我早知道你們是一點用也沒有的!」

  「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的看著面前這魯莽的年輕人。「你那ど關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療他?」

  「我?關心他?」那年輕人緊釘著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繃緊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壓低了聲音,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告訴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個人!我也是他最恨的一個人!知道了嗎?」

  江雨薇呆住了。她從沒有聽過這ど仇恨的聲音,看到這樣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這「像塵土一般」的年輕人與耿克毅是什ど關係?但是,人與人間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且,這年輕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為何又如此關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ど人?」她驚愕的問。

  「仇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ど,」江雨薇蕭索而冰冷的說:「你該高興才對,你的仇人並沒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輕人瞪大了眼睛,咬緊了牙,他的臉色變得蒼白,眼睛漲紅了。他惡狠狠的望著江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進肚子裡去,從齒縫中,他迸出了幾個字:「你是個冷血動物!」

  說完,他猛的車轉身子,大踏步的衝向了對街,自管自的走了。

  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游來,透過那蒼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輕人,也看不清所有的事與物,她完全陷進一份深深的困惑與迷惘裡。

  日子過得很快,這已經是江雨薇擔任耿克毅特別護士的第十天了。

  十天中,江雨薇幾乎每天都要和耿克毅爭吵或冷戰,她沒看過如此容易動怒的人。但是,隨著時間的消失,她卻在這老人身上越來越發掘出一些嶄新的東西,一些屬於思想與感情方面的東西,這些東西總能撼動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壞脾氣,忘掉他的暴躁與不近人情,忘掉他許許多多的缺點,而甘心的去擔當這護士的職位。他呢?她也看得出來,他正盡力在壓抑自己,去遷就他那「機伶古怪」的小護士。

  所以,這十天他們總算相處過來了。融洽也罷,不融洽也罷,好也罷,歹也罷,十天總是順利的過去了。

  這天,江雨薇去上班時,她心中是有些悵惘和怔忡的。悵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須和這剛剛處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應付另一個新的病人。耿克毅雖然難纏,雖然暴躁,卻不失為一個有見識有機智有思想與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緊張太忙碌一些,卻不會感到枯燥與單調。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預知了,說不定是個多話的老太婆,說不定是個瀕死的癌症患者,也說不定是個肢體不全的車禍受害者……這些,對江雨薇而言,都不見得會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轉角處碰到了那個「若塵」,這回,他跨著一輛破舊的摩托車,帶著一副憂鬱的眼神,斜倚在一根電桿木上,顯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現。

  她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不等他開口,她就先說:「他已經能夠走幾步路了,當然還需要枴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

  「若塵」一語不發,仍然看著她,眼底依然帶著那憂鬱與詢問的表情,於是,她又加了一句:「以後的事,我們只能盡人力,聽天命了!」

  他點了點頭,那對深沉而嚴肅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臉上,好一會兒,他才低啞的說了一句:「謝謝你!請……」他咬緊牙關,從齒縫中說:「照顧他!」

  說完,他發動了摩托車,如箭離弦般衝了出去,飛快的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了。照顧他?她茫然的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還怎樣照顧他?除非他再被送進來,這樣一想,她就陡的打了個冷戰,她知道,他再送進來的時候,就不會活著走出去了。她寧願不要「再」照顧他!她可以眼看一個病人死亡,卻不能眼看一個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經把這老人當作「朋友」了!至於這若塵,他又把這老人當作什ど呢?仇人?天!誰能這樣本能的去關懷一個仇人啊?那憂鬱的眼神,那固執而懇切的神態……天!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帶著這抹悵惘與怔忡的情緒,她走進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佇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著窗子外面的街道,聽到門響,他猝然回過頭來。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觸到兩道嚴厲的眼光,看到一張蒼白而緊張的臉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的問:「剛剛是誰和你在街上談話?」

  她愣了愣,「若塵」兩個字幾乎已經要衝口而出,但她又及時的嚥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這兒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塵談話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楚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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