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塵!」雨薇直著脖子叫:「這是什ど時候了?你還去和他打架?若塵!你理智點!老李,你去把三少爺拉開!」
老李拉住了若塵的胳膊,也大嚷大叫著說:「三少爺!你先把老爺抬上車子吧!我的腿不方便!三少爺!救命要緊呀!」
一句話提醒了若塵,他拋開了培華,再奔回到老人身邊來,李媽已經在旁邊擦眼淚,老人的身子是僵而直的,眼睛緊緊的閉著,若塵俯身抱起了他,感到他的身子那樣輕,若塵緊咬了一下嘴唇,臉色更白了。老趙已把車子開到門口來,他們簇擁著老人,雨薇上了車,吩咐老李和李媽留在風雨園,就和若塵一起守著老人,疾馳到醫院裡去了。
老人立刻被送進了急救室,雨薇跟了進去,若塵卻依照規矩,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著。他燃起了一支煙,他一向沒有抽煙的習慣,只在心情最惡劣或最緊張時,才偶然抽一支。
銜著煙,他在那等候室中走來走去,走去走來,心中只是不斷的狂叫著:「別死!爸爸!不能死!爸爸!尤其在這個時候!」在這個什ど時候呢?於是,他想起這許多年來,他們父子間的摩擦、爭執、仇視……而現在,他剛剛想盡一點人子之道,剛剛和他建立起父子間最深摯的那份感情,也剛剛才瞭解了他們父子間那份相似與相知的個性。「你不能死!爸爸!你千萬不能死!」他走向窗前,把額頭抵在窗欞上,心中在輾轉呼號:「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似乎等了一個世紀之久,急救室的門關著,醫生們不出來,連雨薇也不出來。可是,培中培華和思紋、美琦卻都拖兒帶女的來了,培華看到若塵,就躲到室內遠遠的一角,思紋人才跨進來,就已經尖著喉嚨在叫了:「爸爸呢?他人在那兒?他老人家可不能死啊!」
若塵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他的臉色那樣慘白,他的眼神那樣凌厲,使思紋嚇得慌忙縮住了嘴,同時,培中也對思紋低吼了一句:「你安靜一點吧,少亂吼亂叫!」
他們大家都在長椅上坐了下來,大家都瞪視著急救室的門口,時間一分一秒的滑過去,滯重的、艱澀的滑過去,孩子們不耐煩了,凱凱說:「媽,我要吃口香糖!」
「給你一個耳光吃呢!還口香糖!」思紋說,真的給了凱凱一個耳光。
「哇!」凱凱放聲大哭了起來。「我要口香糖!我要口香糖!」
「哭?哭我就打死你!」思紋扭住了凱凱的耳朵,一陣沒頭沒臉的亂打。凱凱哭得更大聲了,思紋也罵得更大聲,就在這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急救室的門開了,人家都倏然間掉頭對門口望去,凱凱也忘記哭了,只是張大了嘴巴。從急救室裡走出來的是雨薇,耿若塵迅速的迎了過去。雨薇臉色灰白,眼裡含滿了淚水。
「若塵,」她低聲說:「你父親剛剛去世了。」
「哎喲!爸爸呀!」思紋尖叫,立即放聲痛哭起來,頓時間,美琦、孩子們也都開始大哭,整間房子裡充滿了哭聲,醫生也走出來了,培中培華迎上前去,一面擦眼淚,一面詢問詳情,房子裡是一片悲切之色。
耿若塵卻沒有哭。
他沒有看他的哥哥們一眼,就掉轉了身子,慢慢的向門外走去,他孤獨的,沉重的邁著步子,消失在走廊裡。雨薇愣了幾秒鐘,然後,她追了出去,一直追上了耿若塵,她在他身後叫:「若塵!若塵!」
若塵自顧自的走著,穿出走廊,走出醫院的大門,他埋著頭,像個孤獨的遊魂。淚水滑下了雨薇的面頰,她追過去,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若塵,你別這樣,你哭一哭吧!」她說,喉中哽塞:「若塵,這是遲早會發生的事,你知道!」
「讓我去!」若塵粗聲說,掙脫了她。「讓我去!」
「你要到那裡去呢?」雨薇含淚問。
真的,到那裡去呢?父親死了,風雨園還是他的家嗎?而今而後,何去何從?他站住了,回過頭來,他接觸到雨薇那對充滿了關切、熱愛、痛苦、與深情的眸子,這對眼睛把他從一個深深的、深深的冰窖中拉起來了,拉起來了。他看著她:「在這世界上,我現在只有你了,雨薇。」他說。
淚水滑下了她的面頰,她用手緊緊的挽住了他的腰,把他帶回醫院裡去,在那兒,還有許多家屬該料理的事情。一面,她輕聲說:「不止我,還有你父親,你永不會失去他的!」
他凝視她。
「是嗎?」他問。
「是的。」她肯定的說:「死亡只能把人從我們身邊帶走,卻不能把人從我們心裡帶走!」
他緊緊的攬住了她的肩。他不知道這小小的肩頭曾支持過多少病患的手,現在,這肩頭卻成了他最堅強的支柱。
葬禮已經過去了。
一切是按照朱正謀所出示的老人遺囑辦理的,不開吊,不舉行任何宗教儀式,不發訃聞,不通知親友,僅僅棺木一柩,黃土一坯,葬在北投後山,那兒,有若塵生母曉嘉的埋骨之所,他們合葬在一塊兒,像老人遺囑中的兩句話:「生不能同居,死但求同穴。」那天,參加葬禮的除了家人外,只有朱正謀、唐經理,和江雨薇。當那泥土掩上了棺蓋,江雨薇才看到若塵掉下了第一滴眼淚,可是,他的嘴角卻在微笑,一面,嘴裡喃喃的念著兩句詩:「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江雨薇知道,他是在為他的父母終於合葬,感到欣慰,也感到辛酸。人,生不能相聚相守,死雖然同居一穴,但是,生者有知,死者何求呵?
現在,葬禮已經過去了。
在風雨園的大廳中,培中、培華、美琦、思紋、若塵、唐經理、朱正謀統統集中在一起。朱正謀已打開了公文包,準備公佈老人的遺囑。這種場合,是不需要江雨薇在場的,事實上,整個風雨園,目前已無江雨薇存在的必要。她不知老人會把風雨園留給誰,百分之八十是耿若塵,但是,即使是給若塵,她也沒有留下來的理由。因此,她悄悄的上了樓,回到「自己」的房間裡,打開衣箱,她慢慢的收拾著衣物。可是,在折疊那些新衣時,她才感到如此的惆悵,如此的迷惘,這些衣服,都是老人給的,若塵設計的,每件衣服上都有老人與若塵的影子。算了算,她在風雨園中,竟已住了足足八個月,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經過了四個季節,如今,她卻要離開了!
那ど多衣服,不是她那口小皮箱所能裝得下的了,她對著衣物發了一陣呆,然後,她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那噴水池,那雕像,那樹木濃蔭,那山石花草……她默默的出神了,依稀彷彿,還記得老人對她提起那雕像時所說的話,那雕像像曉嘉?事實上,中國女人永不會像一個希臘的神像,只因為老人心目裡的曉嘉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個神,所以,這雕像就像「曉嘉」了。噢,老人,老人,癡心若此!曉嘉,曉嘉,死亦何憾?她用手托著腮,望著那噴水池的水珠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華,像一粒粒七彩的透明珍珠,噴灑著,滾落著,把那神像烘托得如夢如幻,如詩如畫。她不能不佩服老人的欣賞力,當初,自己初進風雨園時,曾詫異老人何忍將如此名貴的一座雕像,放在露天中被風吹日曬,再加上水珠噴灑,而今,才體會出唯有如此,才能領略「她」的美好。於是,她想起這雕像在月光下的情調,風雨中的情調,日出時的情調,及陽光下的情調……越想越沉迷,越想越依依不捨。哎,風雨園,風雨園,假若你將屬於若塵,則再見有期,若竟不幸判給培中培華,恐將永無再見之日了!風雨園,風雨園,今日一去,何時再來?她茫然四顧,不禁黯然神傷。
正在想得出神,有人敲著房門。
「進來!」她說。
進來的是李媽。
「江小姐,朱先生要你到樓下去。」李媽說。
「怎ど,他們的家庭會議已經開完了嗎?」
「不,還沒有宣讀遺書呢,朱先生堅持要你出場,才能公佈遺書。」
「什ど?」她驚奇的問。
「我想,」李媽含著淚笑笑。「老爺可能有些東西留給你,他一向就好喜歡你。」
「哦。」江雨薇怔忡了一下,這是她決料不到的事情,在風雨園中工作八個月,薪水比任何醫院高,她已經小有積蓄,她實在不想再收老人的任何東西,尤其在培中培華的虎視眈眈之下。但是,現在還不知道朱正謀的意思到底是什ど,她還是先下樓再說吧!
到了樓下的客廳,她已看出培中培華滿臉的不耐,和思紋美琦滿臉的不屑。若塵沒有和他們一樣坐在沙發上,他一個人遠遠的站在壁爐前,手裡握著一個酒杯,正對著爐台上一張老人的遺像發呆。這遺像是若塵昨晚才在一堆舊照片中翻出來,配上鏡框放在那兒的。而老李、李媽,和老趙也都在場,都在大門口垂手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