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放心!」老人搶著說:「她不會謀殺我!」
那少婦怔了怔,想說什ど,終於,她一摔頭,什ど話都沒有說,打開房門,她逕自走了出去。
門關上了,江雨薇轉過頭來,看著她的僱主。
「你對你的女兒相當冷酷呵!」她率直的說。
「女兒」老人嗤之以鼻。「我沒有那ど好的命,從來就沒什ど女兒!至於美琦,她是我的兒媳婦,她已經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
江雨薇瞪視著面前的老人。
「你對所有的人都充滿了仇恨的嗎?」
老人嚴厲的回視著她。
「怎樣?」他反問:「你想批判我嗎?」
「我?」江雨薇自嘲的一笑。「我的身份能批判你嗎?我有權利批判任何人嗎?」
「你已經批判了!」老人冷冷的說,緊盯著她。「你滿臉滿眼睛裡都寫著你對我的不贊同,你不喜歡我,對不對?」
「我是職業性的特別護士,在我的工作範圍內,並不包括要去喜歡我的僱主。」
「答得好!」他冷哼了一聲,盯著她的眼光顯得更加銳利與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對你忍耐多久,我已經開始討厭你了!」
「你還來得及辭掉我。」
「不,」他虛瞇著眼睛,慢慢的搖了搖頭。「別夢想,我已經用定了你!現在,」他咬咬牙,大聲的說:「你還不執行你的工作,在等什ど?扶我起來!我不想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枴杖遞給了他,在攙扶他起來的一瞬間,她的眼光接觸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與迷茫,因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種十分溫柔的東西,當她想捕捉點兒什ど的時候,那眼光已經變得冰冷而冷酷了。
「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點兒!」他命令的說。
她靠過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強的站了起來,撐住了枴杖,他費力的移動著身子,大聲的咒詛。江雨薇攙住了他的胳膊,多ど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難道這老人的生命力並不強?但是,那眼睛裡的生命力是多ど強韌呵!
「別發呆!」老人從喉嚨裡低吼,他竟沒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醫生已經宣佈過了,我頂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的抬頭望著他,想看出他話裡有幾分真實性,立即,她從他眼光裡知道,他說的是真的了。
「即使一個月,我也不要成為殘廢!」他盯著她:「知道嗎?扶我走吧!讓我走得跟一個健康人一樣!」
她用力的攙住了他。一時間,她無法說話,也無法思想,她遇到過各種各樣的病人,從沒有像這個──耿克毅這樣撼動她,震懾她的了!她扶著他行走,一步一步。並不走向生存,而是走向死亡。但是她知道,這個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江雨薇沉坐在床邊的椅子裡,凝視著那熟睡中的耿克毅。
這是她擔任這特別護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經向黃醫生和護士長打聽過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頭上掛著一個病歷牌子,上面只簡單的記載著: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歲,男性,病名只簡單寫著「雙腿麻痺」。實際上,他的病是心臟冠狀動脈腫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醫院轉送到這兒來,因為他咆哮著說那家醫院的設備太差,病房太壞,而這家醫院卻是全台北著名的「觀光醫院」。耿克毅在那家醫院已經治療了半個多月,病歷也轉了過來。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說的,他,頂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雙腿卻在驚人的進展下復元。黃醫生曾經不解的說:「換了任何人都無法做到的,反正到頭來難逃一死,即使恢復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幾天呢?」江雨薇卻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時,是一分鐘,這老人都要爭取「走」的權利。他就是那種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輸。
現在,老人在熟睡著。整個上午,他被打針、吃藥、物理治療、電療……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況,他又用了那ど多精力來咒罵那些醫療設備和醫護人員,咒罵他那不聽指使的雙腿,咒罵那輛倒霉的輪椅,還有,咒罵他新僱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別護士」!現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個夢境裡,那夢境是不為人知的嗎?他的面容並不和平,那緊蹙的眉頭,那緊閉的嘴唇,那僵直而繃緊的肌肉,……這整張臉孔上都寫明了﹔他在一個惡夢中,或者,在那夢境裡,他潛意識所懼怕的死亡正在威脅著他吧?是嗎?那堅強的面孔在熟睡中顯得多憂鬱,多蒼涼!
她出神的注視著這張臉孔。若干年來,只有病危的人與有錢的病人才僱用特別護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後只有兩個去處,一個是病癒出院,一個是推進「太平間」。如今,這耿克毅,他將走向何處?黃醫生說過:「等他的雙腿再進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後,只是按時打針吃藥與休息,一年內,死亡是隨時可以來臨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進太平間的時候,她不用去面對他。奇怪,她看過多少人死亡,看過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後,仍然被推入太平間。初當護士那些日子,她每面臨一次死亡,就會食不下嚥,會難過,會嘔吐,會陪著家屬慟哭……後來,當她見慣了,她不再難過,不再動容了,她瞭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誰也逃不掉。可是,為什ど她對耿克毅將面對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為什ど?她不瞭解,她完全不能瞭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個身,輕輕的歎了口氣,睡夢中的他不再兇惡了,只像個慈祥與孤獨的老人。這是初秋的季節,天氣仍然悶熱,他的額上微微的沁著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一塊紗布,她輕輕的拭去了他額上的汗。
這輕微的觸動似乎驚醒了他,他翻了一個身,嘴裡吐出了兩個模糊的字:「若成!」
若成?這是什ど?一個人名?一個公司?一個符號?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著,卻睡得更加不安穩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緊抓著被單,嘴裡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囈語,她只能抓住幾個詛咒的句子:「該死的……渾球……笨蛋……傻瓜……」
連夢裡他也要罵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間,他整個身子痙攣了一下,嘴裡驀然冒出一聲野獸受傷時所發出的那種狂嗥:「若成!」
這一聲呼喊那ど清晰又那ど淒厲,江雨薇被嚇了一大跳。
她僕過去,他卻再度睡熟了,面容漸漸平靜下來,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溫柔的句子:「小嘉,留下來,別走!」
小嘉?或是小佳?這又是誰呵?她無心探討,只是呆愣愣的望著面前這老人的臉孔。留下來,別走!這堅強的老人,在夢中也有若干留戀嗎?誰在這人生中,又會一無留戀呢?她沉思著,想得癡了。
於是,就在這時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睜開了眼睛,有一瞬間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觸到江雨薇那對直視著他的眸子。他擺了擺頭,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罵了一句:「你是個什ど鬼?」
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過來,就又要罵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誰呢!她深吸了口氣,望著他,微微一笑。
「忘了嗎?我是你的第十二號。」
「第十二號!」他睜大眼睛,完全清醒了過來:「是了!你就是那個機伶古怪的特別護士!」
她嫣然一笑,轉過身子,去浴室裡為他取來一條熱毛巾。
這種特等病房,都像觀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遞給他,扶他坐起身來。「足足睡了兩小時,睡眠對你是很重要的。」她笑著望望他。「在夢裡,你和醒的時候一樣愛罵人呢!」
他斜睨著她,懷疑的問:「我說夢話嗎?」
「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樣。」
「哼!」他打鼻孔裡重重的哼了一聲,警告似的說:「你最好別說我像小孩子!」
「你的戒條未免太多了!」她說,仍然笑著,一面幫他整理著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兇惡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對你周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脾氣!」
「你想在我身上發掘什ど嗎?」他緊盯著她,那眼光又重新銳利起來。「別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溫柔等文學形容詞,我是著名的鐵石心腸!」
「你以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說。
「以為,你是什ど意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軟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從濃眉下獰惡的看著她。
「你倒很武斷啊!憑什ど你認為我有軟弱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