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彼此大笑,彼此拍彼此的肩,彼此喝酒。江雨薇望著這一幕父子重逢的戲,一幕相當誇張的戲,兩人都有些做作,兩人都表現得像個小丑,但是,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的眼眶發熱,有些不爭氣的、潮濕的東西湧進了她的眼眶裡,迷糊了她的視線。悄悄的,她推開了自己的椅子,想無聲無息的退開。可是,比閃電還快,那耿若塵跳起來,跨前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回頭對耿克毅說:「她想溜走,爸爸,我們讓她溜走嗎?」
「不,」老人大大的搖著頭:「我們不能讓她溜走,我們要灌醉她!」
「聽到了嗎?」耿若塵凝視著她,發現了她眼裡的淚光,他倏然間放開了手,像有什ど東西燙了他一樣:「哦哦,」他吃驚的嚷:「你可別哭呵!我們並不是罵你,是嗎?」他求救似的望著老人:「爸爸,我們怎ど把她弄哭了?」
江雨薇重重的摔了一下頭。
「誰說我哭來著?」她用手揉揉眼睛,一串淚珠撲簌簌的滾落下來,她卻含著淚笑了:「我是在笑,」她大聲說:「你們看不清楚!」
「兒子,」老人說:「她在笑,你看錯了!」
「是嗎?」耿若塵舉起杯子:「那ど,我們喝酒吧,還等什ど?」
三人都乾了杯子,三人又倒滿酒。李媽捧著一碟炸肉丸子出來,看到這幅又笑又鬧的畫面,她呆了,傻了,放下盤子,她匆匆說:「三少爺,我去幫你整理房間!」
「去吧!」耿若塵揮手:「別忘了給我……」
「泡杯濃茶!」李媽接口。
「哈!」耿若塵爽朗的大笑:「李媽,我現在抱你一抱,你會不會難為情?」「啊呀!」李媽笑著逃上樓梯:「不行了!你已經是大人了呢!」
李媽走了,耿若塵目送她消失在樓梯口,他回過頭來,他的眼光又和耿克毅的接觸了,這回,笑容從他的唇邊隱沒了,慢慢的,一份深深切切的摯情充塞進了那對深邃的眸子裡,慢慢的,他的表情誠摯而面色凝重,慢慢的,他把他的手伸給他的父親:「爸爸,」他不再扮小丑了,他低語著:「你願意接納一個迷失的兒子嗎?」
耿克毅也不再笑了,他用同樣深摯的目光迎視著他的兒子,他的聲音低沉而溫柔:「若塵,我等了你四年了。」
他們父子緊握住了手。耿克毅這時才說了句:「歡迎你回來,兒子!」
「從此,不再流浪了。」耿若塵說。
江雨薇再度悄悄的站起身來,這次,耿若塵沒有拉住她,他全心都在他父親的身上。江雨薇知道,現在,他們父子必定要有一段長時間的單獨相處,他們有許多話要談,從漫長的過去,到誰也無法預測還有多久可相聚的未來。她輕輕的從桌前退開,輕輕的走上樓,輕輕的回到自己房裡,再輕輕的關上房門。
仰躺在床上,她用手枕著頭,模糊的想起今天才和老人談起過的那幾句詞:「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終有千千結。」
第五章
一個「心結」已經解開了。她微笑著,望著窗外天邊的繁星。人類的心靈裡,到底有多少「結」呢?像那些星星一樣多嗎?成千成萬的!為什ど呢?只為了那句「天不老,情難絕!」這,就是人生嗎?
第二天早上,老人起身得很晚,江雨薇不願為了打針而叫醒他,她知道,睡眠對他和針藥同樣的重要,何況,他又度過了那ど激動的一個夜晚。
踏著晨曦,踏著朝露,踏著深秋小徑上的落葉,她利用清晨那一段閒暇,在花園中緩緩的踱著步子。在車庫旁邊,她看到老趙和老李兩個,正在專心的擦拭那輛破爛不堪的摩托車,他們擦得那ど起勁,那ど用力,好像恨不得憑他們的擦拭,就能把那輛車子變成一輛新車似的。江雨薇掠過了他們,心中在輕歎著,那耿若塵,他是怎ど擁有這一份人情的財富的呢?當她從車房邊的小徑轉進去時,她聽到老趙在對老李說:「咱們這個江小姐,可真行!」
「我知道她辦得到!」是老李簡單明瞭的聲音。「如果她能長留在咱們這兒,就好了。」
江雨薇覺得自己的面孔微微發熱,她不該偷聽這些家人們的談話呵!她走進了小徑,踏在那鬆鬆脆脆的竹葉上。發出簌簌的輕響。以前,她不知道竹子也會落葉的。俯下身來,她拾起一片夾在竹葉中的紅色葉片。無意識的撥弄著。紅葉,這兒也有紅葉!抬起頭來,她看到一棵不知名的大樹,那樹梢上的葉子已快落完了,唯一僅存的,是幾片黃葉,和若干紅葉。
冬天快來了!這樣想著,她就覺得身上頗有點涼意,真的,今天太陽一直沒露面,早上的風是寒意深深的,她再看了看天,遠處的雲層堆積著,暗沉沉的。
「要下雨了!」
她自語著,算了算日子,本來嗎,已經是十二月初了。往年的這個時候,雨季都已經開始了,今年算是雨季來得特別晚,事實上,早就立過冬了!她走出小徑,那兒栽著一排玫瑰花,台灣的玫瑰似乎越到冬天開得越好,她走過去,摘下一枝紅玫瑰來。再走過去,就是那紫籐花架,她沒有走入花棚,而停留在那棵桂花樹前。桂花,已經沒有前一回那樣茂盛了,滿地都是黃色的花穗。她站著,陷入一份朦朦朧朧的沉思裡。一陣寒風撲面而來,竟夾帶著幾絲細雨,她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那桂花在這陣寒風下一陣簌動,又飄下無數落花來。空中,有隻鳥兒在嘹唳著,她仰起頭來,一對鳥兒正掠空飛過,而更多的雨絲墜在她的發上額前。
「好呀!」
有個聲音突然發自她的近處,她一驚,尋聲而視,這才發現,那紫籐花架下竟站著一個人,靠在那花棚的支柱上,他雙手插在口袋裡,依然穿著他的牛仔夾克,雙目炯炯然的凝視著她。
她正想開口招呼,耿若塵歎了口氣。
「很好的一幅畫面,」他說:「像古人的詞: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她怔了怔,是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前人寫詞,後人描景。天下之事,千古皆同!她看著他,他向她大踏步的走了過來。
「早。江小姐。」他說。
「早。耿先生。」她也說。
「不知道我的名字嗎?」他蹙蹙眉,「似乎必須我再介紹一遍?」
「那ど,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她針鋒相對。「該我來自我介紹,是不是?」
「不要這樣,」耿若塵走近她,凝視著她的眼睛。「我們彼此都太熟悉了,是不是?熟到可以指著對方大罵的地步了,是不是?不用再對我介紹你自己,我早已領教過你的強悍。雨薇,雨中的薔薇,你有一個完全不符合你個性的名字,這名字對你而言,太柔弱了!」
又和他父親同一論調!但,他這篇坦白的話,卻使她的胸中一陣發熱,她知道自己的面孔必然發紅了。
「你也有個不符合你的名字,知道嗎?」她迎視著他:「你驕傲得像一塊石頭,卻不像塵土呵!」
「說得好,」他點點頭,側目斜睨了她一眼。「你為什ど當了護士?」
「怎ど?」她不解的問:「為什ど不能當護士?」
「你該去當律師,一個年輕漂亮、而口齒犀利的女律師,你一定會勝訴所有的案子!」
「是ど?」她笑笑。「誰會僱用我?」
「我會是你第一個客人!」
她笑了起來,他也笑了起來,一層融洽的氣氛開始在他們之間瀰漫。細雨仍然在飄飛著,如輕粉般飄飄冉冉的落下來,綴在她的頭髮上,綴在她的毛衣上。
「我很想告訴你一些我心裡的話,雨薇,」他開了口,沉吟的低著頭,用腳踢弄著腳下的石塊。「關於那天我那小木屋裡,你說的話。」
「哦,」她迅速的應了一聲,臉更紅了。「別提那天吧,好嗎?那天我很激動,我說了許多不應該說的話!」
「不!」他抬起眼睛來,正視她。「我用了四整天的時間來反覆思索你所說的話。一開始,我承認我相當惱怒,但是,現在,我只能說﹔我謝謝你!」
她凝視著他的眼睛。
「是嗎?」她低問。
「是的。」他嚴肅的點點頭。「我曾經在外面流浪了四年,這四年,我消沉,我墮落,我頹廢,我怨天尤人,我憤世嫉俗,我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我,舉世皆我的敵人……」他聳聳肩。「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這種心情?」
「我想,我懂的。」她說,想起父親剛死的那段日子,債主的催逼,世人的嘲笑,姐弟三人的孤苦無依……那時,自己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覺得命運乖蹇,舉世皆敵?所幸的,是那時自己必須站起來照顧兩個弟弟,沒有時間來怨天尤人,否則,焉知道自己不會成為一個小太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