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她怔著。
「猜到你沒帶傘!」他坦白的笑了。「回家放下書,看到雨越下越大,心裡一直在轉念頭,總不能才借了書又去還書,如果想再找個理由接近你,只有一個辦法,帶把傘出來接你!所以,就拿了把傘,冒冒失失的在街上等你了!你瞧,我沒撒謊,老老實實的先招了!」
她瞪著他,那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活力,充滿了歡愉,充滿了某種動人的溫暖。他咧著嘴在笑。他有對會笑的眼睛,有張會笑會說的嘴,有份會笑會影響人的力量……她親眼看到憂愁夫人被他趕得倉皇後退,退到雲層深處去了。她繼續瞪著他,心裡湧上一層溫柔,臉上的肌肉就放鬆了,她知道,她也在笑了。
「你叫什ど名字?」他再度開口,語氣堅定。「我很不習慣叫人小姐,我喜歡一開始,大家就彼此稱呼名字,我該怎ど稱呼你?」
「衛,」她清清楚楚的說:「保衛的衛,衛嫣然,嫣然一笑的嫣然。」
「衛嫣然。」他緊盯著她,重複著這名字。「衛嫣然,你有個很美的名字。只是,希望你經常都能夠名副其實。」
雨珠打在傘上,滴滴篤篤,瑟瑟……她想起一支英文歌,歌名叫「雨的旋律」。6553322121165533235落!聽那雨聲如歌滴落!聽那雨聲如歌滴落!告訴我以前多ど笨拙!告訴我以前多ど笨拙!
巧眉坐在鋼琴前面。
她纖長細緻的手指靈巧的滑過了琴鍵,讓那成串的音浪如水般流瀉。美妙的琴音跳動在寧靜的暮色裡,把那陰暗的黃昏奏成了活的,生動的,跳躍的,悸動的,充滿了生命力與幻想力的。她沉浸在音樂的領域中,專心的去撫動那些十幾年來摸熟了的琴鍵,她長長的睫毛半垂著,眼珠在凝注不動的時候,她看起來像是在沉思,像個永遠在沉思,永遠在傾訴,永遠沉浸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境界中的少女。
真的,巧眉專心的彈著琴,對於周圍的一切都不注意,她知道黃昏來臨了,下午,她就已嗅到雨霧的氣息,聽到雨聲的低訴。當你不能看的時候,你的其它感官的反應就會分外靈敏。假若她安心想去體會週遭的一切,她絕對可以知道這琴房中常常輕微響動的腳步聲,是誰進來了,又是誰出去了。
母親,父親,秀荷,張媽……他們總是輕悄悄的進來,再輕悄悄的出去。大家都不打攪她,尤其在她如此專心彈奏的時候。可是,她手邊的茶永遠是熱的,一盤小點心總是在固定的位置,永遠新鮮。奶油的香味和琴房中一瓶鮮花的香味,充盈在室內。點心、熱茶、鮮花……,這些細碎的小東西加起來,是一個字:「愛」。她常常內心悸痛的去體會這個字,而覺得她承受得太多,卻苦無回報。
這個下午她把自己埋在貝多芬的「命運」中,在許多交響樂的主調裡,她最偏愛三首:貝多芬的「命運」,柴可夫斯基的「悲愴」,和史特拉文斯基的「火鳥」。每次彈這三首曲子,她都會進入一種完全忘我的境界。在這時候,腦中不想爸爸,媽媽,不想嫣然,不想自己的失明,不想過去,不想未來……只猛烈的抓住「現在」這一剎那,這一剎那是貝多芬的,是柴可夫斯基的。不是她的,不是衛巧眉的。她很久以來,就下意識的放棄了找尋自我。
終於,她彈完了琴,讓手指從琴鍵的最高音一下子滑到最低音,一連串流動的音浪瀑布般宣瀉而過,然後,是完全的靜止,完全的寧靜……她垂下手,默默的坐著,心神在捕捉那寧靜的一瞬,完完全全的寧靜。
一陣掌聲從身後傳來,打破了那份寧靜。巧眉微微一驚,怎ど,她居然不知道他來了,更不知道他從何時起已經坐在那沙發上了,他能這樣悄無聲息的進來,完全不引起她第六感的注意,實在是很奇怪的。她慢慢的從琴邊轉過身子,唇邊漾起了一絲笑意。
「凌康。」她說:「什ど時候來的?」
「下班以後。」
「你下班了?那ど,快六點鐘了?」
「是的。」
「那ど,」她側耳傾聽。「姐姐也快回來了。唉!還在下雨,應該讓秀荷送把傘去。」
「你不要擔心嫣然,」凌康說,注視著巧眉。面前的少女雅致溫柔,烏黑烏黑的長髮直垂胸前,面頰白皙如玉,雙眉清秀如畫,那失明的雙眸,雖然缺乏光采,卻仍然動人心弦。
他凝視她,每次凝視巧眉,他都覺得內心有種近乎痛楚的感覺,痛楚的憐惜,甚至是痛楚的依戀。認識巧眉已經五年了,五年來,這種痛楚感有增而無減,連受軍訓那些日子裡,他都無法擺脫這份痛楚感。「你不用擔心嫣然,」他再重複了一遍。「你姐姐會照顧自己,她獨立而堅強。」
巧眉面對著他,眉心輕輕的蹙了蹙,唇際有聲幾乎聽不出來的歎息。這種輕顰輕歎,和她渾身帶著的清靈純潔,雅致細膩,都又引起他心中的痛楚。巧眉,巧眉……他心裡有多少話想對她說,如果她肯「聽」的話!
「姐姐並不堅強。」她忽然說,從琴凳上站了起來,熟悉的走到沙發邊來,他本能的伸手去扶她,她卻已經在沙發另一端坐下了。「凌康,」她靜靜的面對著他,靜靜的說:「你怎ど不去接她?反正你要來我家,怎ど不順便去接她?你開車來的,是不是?」
「是,」他有些結舌,有些狼狽。「對不起,我沒想到這一點,我的辦公室離硯耕圖書館還有段距離,現在,又正是車輛擁擠的時間……」
「這……不成理由吧?」她輕聲問。
「是的!不成理由!」他的心臟怦然一跳,忍不住衝口而出:「真正的理由是,我根本沒想到嫣然,我一下班,就……」
「凌康,」她輕柔的打斷了他的話頭,就像以往很多次緊要關頭,她都會及時打斷他一樣。「請你把鋼琴邊那杯茶遞給我好不好?我渴了。」
他咬住嘴唇,嚥住了要說的話,走過去拿了茶,遞到她手中。她緊握著茶杯,迭著腿,把茶杯放在膝上。她那秀氣的手指,幾乎是半透明的,玻璃杯裡碧綠的茶,透過杯子,把她的手指都映成了淡綠色,像玉,像翡翠。她啜了一口茶,再傾聽著。
「幾點了?」她問。
「差五分六點。」他看看表,站起來打開了室內的燈。燈光下,她坐在那兒,一襲淡紫色的衣衫,領子上繫著白色的小結。她看起來真像幅畫!
「姐姐五點鐘就下班了。」她不安的蠕動了一下身子。「可能擠不上公共汽車。」
「巧眉!」他喊了一聲。「你不能永遠這樣依戀嫣然,你好像害了──相思病似的!你應該出去走走,到海邊去曬曬太陽,星期天我帶你去海濱浴場曬太陽好不好?」
「如果下雨呢?」她微笑的問。
「如果下雨,」他有力的說:「我就帶你去淋淋雨!在雨裡散步,也很有情調的,你信不信?」
「我信。」她唇邊漾開一個很動人很誠摯的笑。「你有沒有和姐姐在雨裡散過步?」她輕聲而溫柔的問。
「我……」他怔住,瞪著她,幾乎有些生氣。可是,她那樣柔美,那樣純真,那樣溫柔和寧靜……他簡直無法和她生氣!「我沒有。」他悶聲說。
「那ど,何不從今晚開始?和她去雨裡散散步?」她說,一副心無城府,纖塵不染的模樣。
「我告訴你,巧眉,」他忍無可忍,急促的說:「如果我要和嫣然去雨裡散步,五年前我就可以和她去了!你懂了嗎?」
一陣寂靜。她臉上掠過一抹驚惶,像只受驚的小動物。她的眉頭又輕輕蹙攏,嘴角微微痙攣了一下,她張開嘴,吸了口氣,幾乎是痛苦的問:「五年?我們認識你已經五年了嗎?」
哦,是的,五年!凌康苦惱的想著。五年是很長的歲月!
他不自禁的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嫣然的情形,一年級的新生,頭髮還是短短的,唇角有兩個小渦兒,不笑也像在笑,但是,笑容裡總帶那ど幾分無奈。或者,就是這點兒說不出來的「無奈」打動了凌康。那時,凌康在學校裡辦牆報,演話劇,參加辯論比賽,辦活動,開舞會……是學校裡的風頭人物,環繞在他身邊由他挑選的女孩起碼有一打。凌康知道自己的條件優厚,知道自己被女同學歡迎,也知道嫣然注意到了他,幾乎所有的新生都注意了他。
說實話,那時凌康交女朋友都沒有認真過,大概他太順利了,太沒碰過釘子,使他對女孩子都是遊戲態度。他很高傲,很自信,很堅強,他不讓自己陷進去。對嫣然,他確實動過心,真正的動過心。他帶她參加舞會,第一次和她跳貼面舞,她的清雅飄逸,靈秀嫵媚就使他怦然心跳。第一次帶她看電影,他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她居然驚悸得手指冰涼……她那ど純,那個一年級的小女生。真的,嫣然確實吸引了他。假如──假如嫣然不那ど快就把他帶回家,那ど快就讓他見到她的家人,他和嫣然一定會繼續發展下去。可是,嫣然做錯了,或者做對了,他無法判定這對與錯。嫣然把他帶回家,讓他見到了巧眉。第一次見到巧眉,他就知道他完了!他和嫣然之間也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