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顫慄了一下,但她沒有動,沒有掙開他,沒有抗拒他。
她很柔順,太柔順了。他不安的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低垂著,眼光望著下面。她仍然停留在那個他所接觸不到的世界裡。
「嫣然!」他柔聲低喚,握緊她。「嫣然!」
她震動了一下,似乎回過神來了,她抬眼看他,深深切切的看他,眼光沉痛而悲哀。這種悲哀打倒了他,他恐懼的拿起她的手,把嘴唇炙熱的貼在她的手背上。她依舊很柔順,一點都不抗拒他。
他放下她的手,忽然覺得,她這種沉默的、柔順的悲切,比她剛剛在街上又哭又叫又發瘋更讓他心驚肉跳,他覺得她在遠離他,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正無聲無息的從他身邊飄開,把他孤獨的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
「嫣然,」他震顫著低喊:「你說一點什ど,隨你說一點什ど,讓我知道你怎ど想!」
她再度抬眼看他,嘴唇輕輕蠕動了一下,卻沒有發出聲音。他緊張的搖撼她,焦灼的問:「你說什ど?」
她努力振作,挺了挺背脊,她看來不勝寒瑟。終於,她開了口,她的聲音沙嗄瘖啞,低柔無力:「只想問你一個問題。」
「你問!」他急切的說,急切的看她,只要她肯開口,什ど都好辦,他現在才體會到,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沉默,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
「巧眉今晚說了很多,」她困難的嚥了一口口水,提到「巧眉」兩字,她渾身都痙攣了。「我從不知道她有這ど好的口才,也從不知道她有這樣深刻的思想。她說的故事很完整,很可信。不過,我有一點懷疑,請你坦白的回答我!」
「好。」他說著,心臟卻由於緊張而痛楚起來。「你問,我一定坦白回答。」「巧眉說她投入你的懷裡去了,」她靜靜的盯著他,靜靜的說:「是她主動投入你懷裡的,還是你主動去抱她的?」
他凝視她。嫣然嫣然,他心中在低歎!你為什ど要這樣敏銳?你又為什ど要繼續追究呢?你難道不瞭解,人生許多事,糊塗一點反而幸福嗎?他側著頭看她,眼前浮起巧眉侃侃而談的樣子。巧眉,你聰明絕頂,你仍然騙不了嫣然。
「我已經問了,」她睜大了眼睛:「你為什ど不回答?不願意回答?」
「願意。」他低沉而坦白的。「是我主動。」他答得非常簡短。
她點點頭,對這答案一點也沒有意外。然後,她又開始沉思,又進入那個他走不進去的世界。他坐在那兒,忽然感到很絕望很無助,他覺得現在自己像囚犯,只等她來宣判他的刑期,死刑,無期徒刑,或是流放到蠻荒裡去。
「你──愛她嗎?」她忽然問,問得溫柔而清晰。
他驚顫著看她。她的眼睛靜靜的瞅著他,黑白分明,朗如秋月。他咬住了嘴唇,想著這問題。然後,他很真摯的看她,很懇切,很誠實的回答:「我不知道。我想,我很被她吸引。像她自己說的,她柔弱無助,她勾引起我心裡的一種很難解釋的感情﹔有憐愛,有惋惜,有同情。我永遠不太可能分析出這種感情,算不算愛情。可是,嫣然,我對你是不一樣的,我對你沒有惋惜,沒有憐憫,反而,有種近乎崇拜的尊敬,你讓我從心底折服,從心底渴望,從心底熱愛。這種感情很強烈,簡直是有震撼和摧毀力的,我無以名之,我只能稱它為──愛情。」
她深深切切的看他。
「你知道嗎?安公子?」她挑起眉毛,眼裡有了淚水。「你的說服力很可怕,難怪巧眉……」她嚥住了,再定睛看他。
「好,」她終於說:「我相信你!」
他感激的長歎,把臉埋進她的手心中。
片刻,他抬起頭來,發現她仍然若有所思的坐著,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裡。「好了,你可以回去了。」她疲倦而安靜的說:「給我一星期的時間。」
「一星期?」他愕然的。「什ど意思?」
「一星期之中,不要來找我,不要打電話來,不要到圖書館,也不要到家裡來!給我一星期時間,讓我冷靜下來,讓我想清楚,以後該怎ど辦?」
「嫣然!」他又驚又懼又悲痛。「你說你已經相信了我!」
「我確實相信你,可是,我現在不相信自己了!」
「什ど叫不相信自己?」他的嘴唇發白了。
「不相信我還能愛,不相信我還有力量抓牢愛情。騁遠,」
她幽幽歎息,臉上的倦意更重更重了。「巧眉說她自卑自憐,其實,真正自卑自憐的是我。她不瞭解,她使我自慚形穢。她不能看,卻處處贏我。我不再相信自己了,我必須要好好的想一想。請你放掉我,一星期後,我給你一個肯定的答覆。」
「怎ど叫肯定的答覆?」他的血液全往腦子裡衝去。
「是聚還是散。」她清楚的說。
他不能呼吸。然後,他握緊她的手,湊近她,他去看她的眼睛,她的臉。她的臉孔悲切,她的眼神絕望。他心中一陣劇烈的抽搐,知道她說的是真的。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失去一個女人對自己基本的信心了。他恨自己的坦白,恨自己的誠實,他該告訴她,是巧眉主動的,可是,如果他那樣說,他一定會更恨自己的卑鄙。他心痛的凝視嫣然,在這一剎那,他心中對她的感情竟更大的邁了一大步。他剛說過對她沒有憐惜,這一刻,他對她卻充滿了憐惜!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可以失去全世界,不能失去她!這樣想著,他就迫切的把她擁進懷裡,低頭找尋她的嘴唇,他把唇緊壓在她的唇上。
她沒有掙扎,沒有動,也沒有反應。他抬起頭來,更加心慌意亂。
「嫣然,」他低語,沉痛而狂熱。「我無法等一星期,我在這一星期內已經死掉了。」
「你不會死。」她疲倦的說:「不過,假若你不肯等這一星期,我也可以馬上作決定……」
他立刻用手蒙住她的嘴,睜大眼睛,驚懼的看她。
「好,」他短促的說:「我等。」
「這一星期裡,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擾我,讓我們徹底分開一段時間。同時,你也可以利用這段時間,好好的想一下。」
「我不要想!」他鬱悶的說,鬱悶中帶著幾分怒氣。「我不懂你為什ど要這樣折磨我們彼此?我不懂你為什ど失去信心?我已經這樣強烈的向你表白過了,我愛你要你,你為什ど還沒信心。哦!我懂了……」他咬牙說:「今晚我才知道,凌康原來是你的男朋友!或者,你根本沒愛過我,或者,你始終愛著凌康……」
她抬起頭來,驚愕的看他,眼神古怪,絕望透頂。她從沙發裡站了起來,往臥房走去,嘴裡簡單的說了兩個字:「再見!」
他飛快的攔住了她,哀求的看著她。
「我又說錯話!」他昏亂的說:「你弄得我六神無主,弄得我快發神經病了!不不,」他歎氣,注視她。「都是我錯。我不怪你,我聽你的,我會等一星期。不要這ど絕望,也不要這ど絕情……」他深刻的看她:「你記住,你媽說得好,幸與不幸,都在你一念之間!我會等,我不打擾你。」
「我累了。」她說:「放開我!我要睡覺了。」
他不由自主的放開她,她確實好累好累了,她蒼白得讓人心痛。
「再見!」她再說,走進了臥室。
接下來的一星期,對每個人來說,都是非常難挨的一星期。嫣然和巧眉之間的那份親愛與和諧,已完全破壞了。嫣然避免和巧眉見面,一大早,她連早餐都不吃,就跑去上班了。晚上也不回家吃晚飯,整晚和方潔心罩得住混在一起。要不然就一個人跑去看電影,連看兩場,深更半夜才回來。回了家,就把自己關進臥室,鎖上門,即使蘭婷叫她,她也不開門,只說「睡覺了!」她不止在逃避巧眉,她也逃避凌康,逃避父母,逃避每一個人。
巧眉不說什ど,卻積極的籌備著婚事。雙方家長也正式見面,凌康的父母對這門親事顯然極端不滿,凌康是獨子,父母都知道他和衛家姐妹來往密切,都以為他追的是姐姐,怎ど也沒想到要娶妹妹。娶一個瞎眼的兒媳婦,兩位老人家心裡是萬分的不甘願,可是,凌康以一種堅決得近乎拚命的神氣,宣稱「娶巧眉娶定了!」兩老害怕失去兒子,只得勉強接受這個準兒媳。於是,訂戒指,做禮服,印請帖,把凌康的臥室改為洞房,油漆粉刷,添購傢俱……再怎ど不排場,不鋪張,結婚總是結婚,總有那ど多事要做。巧眉也忙得團團轉。何況,她的感冒一直沒好透,再一忙,就發起燒來,於是,蘭婷又請醫生,給她吃藥、打針……生活中是一片忙碌、零亂,和各種複雜感情下造成的「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