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嗎?不是嗎?不是嗎?雨秋愛用的句子。他跟著那母女二人,跨進了屋內。
同一時間,雨秋只是在家中,整理著她的行裝。「此去經年,應是良辰美景虛設」,她模糊的想著,苦澀的折疊著每一件衣服,收拾著滿房間的擺飾,和畫紙畫布。「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她摘下了牆上的畫,面對著那張自畫像,她忽然崩潰的坐進沙發裡,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哦,秦雨秋,秦雨秋,她叫著自己的名字,你一生叛變,為什ど到最後,卻要向傳統低頭?
她凝視著自己的自畫像,翻轉畫框,她提起筆來,在後面龍飛鳳舞的寫了幾行字,再翻過來,她注視著那綠色的女郎,半含憂鬱半含愁,這就是自己的寫照。李凡,李凡,在海的彼岸,有個人名叫李凡,她默默的出起神來。
門鈴忽然響了,打破了一屋子的寂靜,她一驚,會是曉妍回來了嗎?那鬥雞般不能兼容的母女,是不是一見面又翻了臉?她慌忙跑到大門口,一下子打開了房門。
門外,賀俊之正挺立著。
她怔了怔,血色立刻離開了嘴唇,他看來蕭索而憔悴,落魄而蒼涼。
「我還能不能進來坐一坐?」他很禮貌的問。
她的心一陣抽搐,打開門,她無言的讓向一邊。他跨進門來,走進了客廳,他四面張望著。
「你是真的要走了。」他說。
她把沙發上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移開,騰出了空位,她生澀的說:「坐吧!我去倒茶!」
她走進廚房,一陣頭暈猛烈的襲擊著她,她在牆上靠了一靠,讓那陣暈眩度過去。然後,她找到茶杯,茶葉,熱水瓶。衝開水的時候,她把一瓶滾開水都傾倒在手上,那灼熱的痛楚使她慌忙的摔下了水壺,「雨啷」一聲,水壺碎了,茶杯也碎了。俊之直衝了進來,他一把握住了她燙傷了的手,那皮膚已迅速的紅腫了起來。他凝視那傷痕,驟然間,他把她緊擁進自己的懷裡,他顫慄的喊:「雨秋,雨秋!留下來!還來得及!請不要走!請你不要走!」
眼淚迅速的衝進了她的眼眶。不不!她心裡在吶喊著:不要這樣!已經掙扎到這一步,不能再全軍覆沒,可是,吶喊歸吶喊,掙扎歸掙扎,眼淚卻依然不受控制的奔流了下來。手上的痛楚在擴大,一直擴大到心靈深處。於是,那暈眩的感覺就又回來了,恍惚中,屋子在旋轉,地板在旋轉,她自己的人也在旋轉。她軟軟的靠進俊之的胳膊裡,感到他胳膊那強而有力的支持,她昏昏沉沉的說:「你不該來的,你何苦要來。」
似乎,這是一句很笨拙的話,因為,他一把抱起了她,把她抱回客廳,放在沙發上,他跪在沙發面前,一語不發,就用嘴唇緊緊的吻住了她。她無法掙扎,也無力掙扎,更無心掙扎。因為,她的心已瘋狂的跳動,她的頭腦已完全陷入昏亂,只覺得自己整個人輕飄飄的,已經飄到了層雲深處。那兒,雲層軟綿綿的包圍住了她,風輕柔柔的吹拂著她。她沒有意識了,沒有思想了,只是躺在雲裡,一任那輕風把她吹向天堂。
終於,他的頭抬了起來,他的眼睛那樣明亮,那樣燃燒著瘋狂的熱情。她在淚霧中凝視著他,想哭,想笑,不能哭,也不能笑──都會洩露太多的東西。可是,難道自己真沒有洩露什ど嗎?不不,已經洩露得太多太多了。真實,是你自己永遠無法逃避的東西。
他用手溫柔的拂開她面頰上的髮絲。他低語:「你可以搬一個家,我們去買一棟小巧精緻的花園洋房,你喜歡花,可以種滿花,長莖的黃色小花!東西既然都收好了,不必再拿出來,我會盡快去買房子,完全按你喜歡的方法來佈置。」
她伸出手,撫摸他的面頰,黯然微笑著說:「你想幹什ど?金屋藏嬌?」
「不。」他搖頭,深深的望著她,簡單的說:「娶你!」
她迎視著他的目光,她的手,繼續溫柔的撫摸著他的面頰。她知道,現在要做任何掩飾都已經晚了,她的眼睛和心靈已說了太多太多的言語。
「俊之,」她輕輕搖頭。「我不要和你結婚,也不要你金屋藏嬌。」
他凝視她。
「你要的,」他說:「因為你要我。」
她咬住了嘴唇,他用手指輕柔的撫弄她的唇角。
「不要咬嘴唇,」他說:「你每次和自己掙扎的時候,你會把嘴唇咬得出血。」
「哦,俊之!」她把頭轉向沙發裡面。「請你饒了我吧!饒了我吧!」
他把她的頭扳轉過來。
「雨秋,」他低低的喊:「不要討饒!只請你──救救我吧!好不好?」
哦!她深抽了一口氣,閉上眼睛,她用手環繞住了他的脖子,把他的頭拉向了自己,立刻,他們的嘴唇膠著在一起了!怎樣痛楚的柔情,怎樣酸澀的需索,怎樣甜蜜的瘋狂!天塌下來吧!地球毀滅吧!來一個大地震,讓地殼裂開,把他們活埋進去,那時候,就沒有人來和她講「對」與「錯」,「是」與「非」,以及「傳統」和「道德」,「畸戀」和「反叛」……種種問題了。
她放開了他。沒有地震,沒有海嘯,沒有山崩地裂,世界還是存在著,人類還是存在著,問題也還是存在著。她輕歎了一聲:「俊之,你要我怎ど辦?我一生沒有這ど軟弱過。」
「交給我來辦。好不好?」他問。
她沉思片刻,她想起曉妍和子健,雨柔和江葦,那兩對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輕人!那兩對充滿了機智、熱情、與正義感的年輕人!她猛的打了個冷戰,腦筋清醒了,翻身而起,她坐在沙發上,望著俊之。
「俊之,你知道,一切已經不能挽回了!」
「世界上沒有不能挽回的事!」他說。
「太晚了!都太晚了!」她說。
「不不!」他抓著她的手。「追求一份感情生活,永不太晚。雨秋,我真傻!那天在海灘上,我完全像個傻瓜!我居然會相信你,我真愚不可及!還好,還不太晚,你還沒有走!雨秋,我們再開始,給我機會!雨秋,不晚,真的不晚,我們再開始……」
「晚了!」她拚命搖頭。「我必須走!他在海的那邊等我,我不能失言!」
「你能!」他迫切的喊:「雨秋,你為什ど要做違背本性的事!你根本不愛他,不是嗎?」
「違背本性,卻不違背傳統道德,」她幽幽的說:「我生在這個時代,必須違背一樣,不能兩樣兼顧!我選擇了前者,就是這ど回事!」
「雨秋,這是你的個性嗎?」
「我的個性在轉變,」她低語,「隨著時間,我的個性在轉變,我必須屈服在傳統底下,我沒辦法,或者,若干年後,曉妍他們那一代,會比我勇敢……我實在不是一個很勇敢的女人,敢於對傳統反叛的人,不止需要勇敢,還需要一顆很硬的心。我缺少那顆心,俊之。」
「我不懂你的話!」俊之蒼白著臉說:「你完全前後矛盾。」
「你懂的,」她冷靜的說:「因為你也缺少那顆心,你無法真正拋棄你的妻子兒女,對不對?」她的眼睛灼灼逼人的望著他。「如果你太太因此而死,你會愧疚終身,她將永遠站在我和你之間,不讓我們安寧。俊之,我愛你,因為你和我一樣矛盾,一樣熱情,一樣不顧一切的追求一份愛情生活,卻也和我一樣,缺少了一顆很硬的心。俊之,別勉強我,」她搖頭,語重而心長。「別破壞我心中對你的印象。現在,我離開你,是我的軀殼,如果你破壞了那個好印象,我離開你的時候,就是徹徹底底的了。」
他凝視她,在這一瞬間,他懂了!他終於懂了!他完全瞭解了她的意思。太晚了!是的,太晚了!無論如何,他拋不掉已經屬於他的那一切:婚姻、子女、家庭、妻子。他永遠拋不掉!因為他沒有那顆鐵石心腸!他瞪視著她,兩人相對凝視,彼此搜索著彼此的靈魂,然後,驟然間,他們又緊緊的、緊緊的擁抱在一起了。
夜,靜靜的流逝,他們不忍分離,好久好久,夜深了。她說:「你回去吧!」「你什ど時候走?」他低問。
「最好你不要知道。」
「那個人,」他咬緊牙關:「很愛你嗎?」
「是的。」
「很瞭解你嗎?」
「不是的。」她坦率的說:「愛不一定要瞭解,不瞭解的愛反而單純。我愛花,卻從不瞭解花。」她一眼看到桌上那張畫像,她拿起來,遞給他:「一件禮物。」她說:「我只是這樣一張畫,現代的、西方的技巧,古典的、中國的思想。當我在這張西畫上題古人的詩詞時,我覺得滑稽,卻也覺得合適。你懂了嗎?我,就是這樣的。又西方,又東方﹔又現代,又古典﹔又反叛,又傳統──一個集矛盾於大成的人物。你喜歡她,你就必須接受屬於她的、所有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