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雨柔點點頭,緊盯著他:「媽媽罵了曉妍,你就記恨了,是不是?你寧願爸爸和媽媽離婚,去娶秦阿姨,對嗎?這樣就合了你的意了。秦阿姨成為我們的後母,曉妍成為你的妻子。這樣,就一家和氣了,是不?你甚至可以不管媽媽的死活!」
子健跳了起來。
「你怎ど這樣說話呢?雨柔?我愛曉妍是一回事,我欣賞秦阿姨是另外一回事,我同情爸爸和秦阿姨的戀愛又是一回事。不管怎樣,我總不會贊成爸爸媽媽離婚的!媽媽總之是媽媽,即使和她記恨,也記不了幾分鐘!父母子女之間的感情是血親,如果能置血親於不顧的人,還能叫人嗎?」
「哥哥!」雨柔熱烈的喊:「我就要你這幾句話!我知道你一定會和我站在一條陣線上的!」
「一條陣線?」子健詫異的問。「戰爭已經發生了?是嗎?你的陣線是什ど陣線呢?」
「哥哥,讓我告訴你。」雨柔移近身子,坐在子健的身邊,她開始低聲的、喃喃的,不停的說了許多許多。子健只是靜靜的聽,聽完了,他抬起眼睛來,深深的看著雨柔。
「雨柔,我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呢?」
「挽救父母的婚姻,是錯嗎?」雨柔問:「撮合父母的感情,是錯嗎?孝順母親,不讓她悲哀痛苦,是錯嗎?維持家庭的完整,是錯嗎?拉回父親轉變的心,是錯嗎?」她一連串的問。
子健瞪著她。
「破壞一段美麗的感情,是對嗎?勉強讓一對不相愛的人在一起,是對嗎?打擊父親,使他永墮痛苦的深淵,是對嗎?維持一個家庭完整的外殼,而不管內部的腐爛,是對嗎?拆散一對愛人,讓雙方痛苦,是對嗎?……」
「哥哥!」雨柔打斷了他:「你安心和我唱反調!」
「不是的,雨柔。」子健深沉的說:「我只要告訴你,對與錯,是很難衡量的,看你從哪一個角度去判斷。但是,我同意你的做法,因為我是媽媽的兒子,我不能不同意你!我站在一個兒子的立場,維護母親的地位,並不是站在客觀的立場,去透視一幕家庭的悲劇。雨柔,你放心,我會去做,只是我很悲哀,我並沒有把握,能扮演好我的角色。你孝心可嘉,但是,愛情的力量排山倒海,誰都無法控制,我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我知道。」雨柔點點頭,「可是,我們嘗試過,努力過,總比根本不嘗試,不努力好,是不是?」
「當然,」子健說,深思著。「但是,媽媽是不是能和我們合作呢?她的那個颱風只要再刮一次,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費!媽媽,你知道,我同情她,甚至可憐她,卻無法贊成她!」
「我知道。」雨柔低歎:「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只要媽媽有秦阿姨的十分之一,她也不會失去爸爸!可是,媽媽是無法瞭解這一點的,她甚至不懂什ど叫愛情。她認為結婚,生兒育女,和一個男人共同生活就叫戀愛,殊不知愛情是人生最撼人心弦的東西。是嗎?哥哥?」
「我們卻要去斬斷一份撼人心弦的東西!」子健低低的說。
「我甚至希望我們失敗。」
「哥哥!」雨柔叫。
「我說了,我和你一條陣線!」子健站起身來。「不管我的想法如何,我會努力去做!你,負責媽媽不刮颱風,我,負責爸爸,怎樣?」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哥哥,像小時候一樣,我們要勾勾小指頭,這是我們兄妹間的秘密,是不是?你不可以中途反悔,倒戈相向,你不可以讓曉妍左右你的意志,你要為我們可憐的母親多想一想,你能嗎?」
「雨柔,」他注視她,毅然的點了點頭:「我能!」
雨柔伸出手來,兄妹二人鄭重的勾勾小指頭。相對注視,兩人的心情都相當複雜,相當沉重。然後,他們上了樓,各回各的房間了。
俊之徹夜難眠,輾轉到天亮,才朦朦朧朧的睡著了,一覺醒來,紅日當窗,天色已近中午。他從床上坐起來,心裡只是記掛著雨秋。翻身下床,他卻一眼看到婉琳坐在他對面的椅子裡,穿戴整齊,還搽了胭脂抹了粉,戴上了她出客才用的翡翠耳環。她看到他醒來,立即從椅子裡跳起身,陪笑著說:「你的早餐早就弄好了,豆漿冷了,我才去熱過,你就在臥室裡吃吧,大冷天,吃點熱的暖暖身子。」
俊之愕然的看著婉琳。這是什ど花招?破天荒來的第一次,別是自己還在什ど噩夢裡沒醒吧!他揉揉眼睛,摔摔頭,婉琳已拎著他的睡袍過來了:「披上睡袍吧!」婉琳的聲音溫柔而怯弱。「當心受涼了。」
他一把抓過睡袍,自己穿上,婉琳已雙手捧上了一杯冒著熱氣的、滾燙的豆漿。俊之啼笑皆非,心裡在不耐煩的冒著火。這是見了鬼的什ど花樣呢?他已正式提出離婚,她卻扮演起古代的、被虐待的小媳婦了!他瞪了她一眼,沒好氣的說:「我沒漱口之前,從來不吃東西,你難道連這一點都不知道嗎?」
「哦,哦,是的,是的。」婉琳慌忙說,有點失措的把杯子放了下來,顯然那杯子燙了她的手,她把手指送到嘴邊去吁著氣,發現俊之在瞪她,她就又立即把手放下去,垂下眼瞼,她像個不知所措的、卑躬屈膝的小婦人。
「婉琳!」俊之冷冷的說:「誰教你來這一套的?」
婉琳吃了一驚,拾起眼睛來,她慌慌張張的看著俊之,囁囁嚅嚅的說:「我……我……我……」
「沒有用的,婉琳。」俊之深深的望著她,默默的搖著頭。
「沒有用的。我們之間的問題,不是你幫我端豆漿拿衣服就可以解決了,我並沒有要你做這些,我要一個心靈的伴侶,不是要一個服侍我的女奴隸!你也沒有必要貶低你自己,來做這種工作。你這樣做,只是讓我覺得可笑而已。」
婉琳低下了頭,她自言自語的說:「我……早……早知道沒有用的。」她坐回椅子上,一語不發。俊之也不理她,他逕自去浴室梳洗,換了衣服。然後,他發現婉琳依然坐在椅子裡,頭垂得低低的,肩膀輕輕聳動著,他仔細一看,原來她在那兒忍著聲音啜泣,那件特意換上的絲棉旗袍上,已濕了好大的一片。他忽然心中惻然,這女人,她再無知,她再愚昧,卻跟了他二十幾年啊!走過去,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別哭了!」他粗聲說,卻不自已的帶著抹歉意。「哭也不能解決問題的!我們的事,好歹都要解決,反正不急,你可以冷靜的思考幾天!或者你會想清楚!我……」他頓了頓,終於說:「很抱歉,也很遺憾。」
她仍然低垂著頭,淚珠一滴滴落在旗袍上。
「當……當初,」她抽噎著說:「你不娶我就好了!」
他一愣,是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低歎了一聲,人生,誰能預卜未來呢?假若每個人都能預卜未來,還會有錯誤發生嗎?他轉過身子,要走出房去,婉琳又怯怯的叫住了他:「俊──俊之,你……你的早餐!」
「我不想吃了!你叫張媽收掉吧!」
「俊之,」婉琳再說:「子健在你書房裡,他說有很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俊之回過頭來,狐疑的望著婉琳:「你對孩子們說了些什ど?」他問。
「我?」婉琳睜大眼睛,一股莫名其妙的樣子,那臉上的表情倒是誠實的。「我能對他們說什ど?現在,只有他們對我說話的份兒,哪有我對他們說話的份兒?」
這倒是真的,那ど,子健找他,準是為了曉妍。曉妍,他歎口氣,那孩子也夠可憐了。這個社會,能夠縱容男人嫖妓宿娼,卻不能原諒一個女孩一次失足!他下了樓,走進書房裡,關上了房門。
子健正靠在書桌上,呆呆的站著,他的眼光,直直的望著牆上那幅《浪花》。聽到父親進來,他轉頭看了父親一眼,然後,他愣愣的說:「我在想,秦阿姨這幅《浪花》,主要是想表現些什ど?」
「對我而言,」俊之坦率的說:「它代表愛情。」
「愛情?」子健不解的凝視著那幅畫。
「在沒有遇到雨秋以前,」俊之說:「我就像海灘上那段朽木,已經枯了,腐爛了,再也沒有生機了。然後,她來了,她像那朵玫瑰,以她的青春、生命、和奪人的艷麗,來點綴這枯木,於是,枯木沾了玫瑰的光彩,重新顯出它樸拙自然的美麗。」
子健驚愕的望著父親,他從沒有聽過俊之這樣講話,如此坦率,如此真誠。尤其,他把他當成了平輩,當成了知音。
子健忽然覺得汗顏起來,他想逃開,他想躲掉。雨柔給他的任務是一件殘忍的事情。但是,他來不及躲開了,俊之在桌前坐了下來,問:「你有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