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妍,」他說,眼睛裡閃著奇異的光。「你變了,你長大了。」
「人,都會從孩子變成大人的,是不是?」
「你有把握跳得過那條溝?」他問。
「沒有。你呢?」
「更沒有,」
「那ど,或者,我們可以想辦法搭搭橋。姨媽常說,事在人為,只怕不做!」「曉妍,」他握緊她的手:「聽你這篇話,我更加更加更加愛你,我不會放過你!不管你到那裡去,我會追蹤你到天涯海角!你跳溝,我陪你跳溝!你跳海,我也陪你跳海!今生今世,你休想拋掉我!你休想!」
她瞅著他。
「到底我有什ど地方,值得你這樣愛我?」她問。
「你嗎?」他也瞅著她。「我以前,只是愛你的活潑、率直、調皮、任性,和你的美麗。今晚,我卻更增加了些東西,我愛你的思想,你的坦白,你的──壞。」
「壞?」
「是的,我既然愛了你,必須包括你的壞在內。你堅持你是壞女孩,我就愛你這個壞女孩!我要定了你!」
她搖頭。
「我並沒有答應跟你,我還是要離開你。」
「還是嗎?」他吻她。
「還是。」她低歎了一聲。
他凝視她。
「曉妍,」他沉下臉來。「你逼得我只能向你招供一件事,一件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什ど事?」
「我──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純潔,十八歲那年,我太好奇,於是,我跟同學去了一個地方。」他盯著她,低聲的。
「你知道那種地方,是嗎?」他頓了頓,又說:「現在,我們是不是扯平了?」
她瞪大眼睛,望了他好久好久。然後,她忽然大笑了起來,一面笑,她一面把他攬進了懷裡,她吻他,又吻他,笑了又笑,說:「哦!子健!我真的無法不愛你!我投降了。子健,你這樣愛我這個壞女孩,你就愛吧!從此,你上天,我也上天,你下地,我也下地。跳溝也罷,跳海也罷,跳河也罷,一起跳!我再也不掙扎了!我再也不逃避了!就是你母親指著我鼻子罵我是妓女,我也不介意了,我愛你愛你愛你愛你,子健,我跟定了你了。」
「哦!」子健吐出一口長氣來,他發瘋般的吻她,吻她的唇,她翹翹的小鼻子,她的面頰,她的額,她的眼睛,然後他發現她滿臉的淚。「別哭,曉妍,」他說:「以後你要笑,不要再流淚。曉妍!曉妍?」她哭得更厲害。「你又怎ど了?」他問。
「我愛你!」她喊:「我哭,因為我現在才知道你有多愛我!哦,子健,」她抱著他的頭,又笑了起來,她就這樣又哭又笑的說:「你實在並不擅長於撒謊,你知道嗎?」
他瞪著她。
「你撒了一個很荒謬的謊,你以為我會相信?」她帶淚又帶笑的凝視著他。「你是那種男孩,你一輩子也不會去什ど壞地方。但是,子健,你撒了一個好可愛的謊!」她深深的注視他,不再哭了。她的臉逐漸變得好嚴肅好鄭重好深沉,她的眼睛裡閃爍著熱烈的、夢似的光彩。她的聲音輕柔而優美。
「我們要共同度過一段很長很長的人生,不是嗎?」
他不語,只是緊緊的攬住了她。
俊之回到了家裡。
客廳裡靜悄悄的,俊之以為客廳裡沒有人,再一看,才發現婉琳縮在長沙發的角落裡,正在不停的抹眼淚。雨柔呆呆的坐在婉琳身邊,只是瞪著眼睛發愣。客廳裡有種特殊的氣氛,是暴風雨之後的寧靜,俊之幾乎還可以嗅出暴風的氣息。他進門的聲音驚動了那母女兩個,雨柔跳起身來,有了份緊張後的鬆弛。
「好了,爸,」她吁出一口長氣:「你總算回來了!媽媽心情不好,爸,」她對父親暗中眨了一下眼。「你最好安慰安慰媽媽。」
安慰?俊之心中湧上一陣苦澀而嘲弄的情緒,真正需要安慰的是誰?婉琳?雨秋?曉妍?子健?還是他自己?他在婉琳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掏出香煙,找不著火柴,雨柔拿起桌上客人用的打火機,打著了火,她遞到父親面前,低聲的說:「爸爸,你別染上煙癮吧,你最近抽煙很凶呵!以前,你一向不抽煙的。」
「以前一向不做的事,現在做的可多了,何止抽裡一件?」
俊之冷冷的說,望著婉琳。「婉琳,你有什ど話想說嗎?」
婉琳抬起眼睛來,很快的望望俊之。俊之的眼光深邃而凌厲,她忽然害怕起來,驚悸起來,畏縮起來。這眼光如此陌生,這男人也如此陌生,她把身子往沙發後面蜷了蜷,像個被碰觸了的蝸牛,急於想躲進自己那脆弱的殼裡去。張開嘴,她囁囁嚅嚅的說:「沒……沒……沒什ど,是……是……是子健……」
「子健!」俊之噴出一口濃濃的煙霧。「很好,我們就從子健談起!」
他的聲音裡有種無形的力量,有種讓人緊張的東西,有種足以令人驚嚇、恐懼的味道。那正準備悄然退開的雨柔站住了,然後,她在屋角一個矮凳上靜靜的坐了下來。
「很好,」俊之再噴出一口煙霧。「子健交了一個女朋友,不是,是熱愛上了一個女孩子──戴曉妍。聽說,今晚你對曉妍有很精彩的一幕演出……」
「俊之,」婉琳驚愕的喊:「那女孩……」
「我知道,」俊之打斷她。「曉妍的過去,不無瑕疵,她曾經有過一段相當驚人的歷史。但是,那已經過去了,她犯過錯,她用了四年的時間來掙扎向上,來改過遷善。你在幾分鐘之內,就把她努力了四年的成績,完全砸成粉碎。婉琳,我佩服你!」
婉琳張大眼睛,她更瑟縮了,俊之的聲音,那樣冷冰冰,卻那樣咄咄逼人。她瞪著俊之,心裡迷迷糊糊的,只隱隱約約的感到,自己那場小風暴,可能要引起一場大風暴!她咬住牙,本來嗎?她早就告訴自己,兒女的事情她根本沒權利管,她卻要管!現在,會管出什ど結果來呢?
「你曾經干涉雨柔的戀愛,因為江葦出身貧賤,現在,你干涉子健的戀愛,因為曉妍曾經墮落過。你甚至不去深入的研究研究江葦和曉妍兩個人,在基本上,在做人上,在思想上,在心靈上,在各方面的情形,你立刻先天性的就反對,而且採取最激烈的方式。似乎全世界都是壞人,只有你和你的兒女是好人!全世界的人都來欺侮你,來佔你的便宜,你有沒有想過別人是有感情有自尊的人,包括你的兒女在內!婉琳!我和你結婚這ど多年,我現在才知道,你多虛榮,你多無知,你多幼稚,你多自私!」
婉琳跳了起來,她被觸怒了,她被傷害了,瑟縮和恐懼遠遠的離開了她,她瞪大眼睛,大聲的吼叫了起來:「你不要這樣給我亂加罪名,你看我不順眼,你就實說吧!自己做了虧心事,你回來先下手為強!我沒說話,你倒先來了一大串,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姘上了一個年輕的野女人,你看我這個老太婆……」
「住口!」俊之大聲叫,臉色鐵青。「你對每個人的侮辱都已經太多太多,別再傷害雨秋!你如果再說『野女人』三個字,我會對你忍無可忍。無論如何,我們今天還都是文明人,我們最好用最文明的方法,來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他深抽了一口煙,壓低了聲音。「婉琳,二十幾年的夫妻,我不預備虧待你,我會給你一筆錢,你一輩子都用不完的錢,這房子,你要,也可以拿去,我只要雲濤就夠了。好在,我們的孩子都大了,都有他們自己的世界,早晚都要各奔前程……」
婉琳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裡面逐漸湧起一陣恐懼及驚慌的神色,她愕然的、喃喃的說:「你……你要幹嘛?好好的,我……我……我又不要和你分家。」
「不是分家,」俊之清清楚楚的說:「是離婚!」
這像一個炸彈,突然從天而降,掉在婉琳的面前,把她的世界、宇宙、天地,一下子都炸得粉碎。她呆了,昏了,腦子麻木了,張大眼睛和嘴,她像個石塑的雕像,既木訥,又呆板。
「爸爸!」雨柔從她的角落裡跳了起來,旋風般捲到父親的面前。「爸爸,你不能……」
「雨柔,」俊之望著女兒。「你能不能不管父母的事,只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
「我不能。」雨柔的眼裡湧滿了淚水。「因為我不是一個安靜的旁觀者,我是你和媽媽的女兒,我是這個家庭裡的一份子。」
「那ど,」俊之逼視著她:「你為什ど曾經從這個家庭裡出走?是誰把你找回來的?又是誰逼你出走的?雨柔,你能從這個家庭裡出走,我也可以從這家庭裡出走!你是個懂事、明理,懂感情的孩子,用用你的思想!雨柔,感情生話並不是只有你們年輕人才有!你懂嗎?你想想看吧!現在,雨柔,不要多嘴,如果你不能做一個安靜的旁觀者,你就退出這房間,讓我和你母親單獨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