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江葦,雨秋深思著,這名字不是第一次聽到,彷彿在什ど地方見過,她望著那張男性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臉孔,突然想了起來。
「對了,江葦!」她高興的叫。「我知道你,你寫過一篇東西,題目叫《寂寞,別敲我的窗子!》對不對?」
「你看過?」江葦有些意外。「我以為,只有雨柔才注意我的東西。」
「那ど,編輯都成了傻瓜?」雨秋微笑著。「我記得你寫過,『我可以容忍孤獨,只是不能容忍寂寞。』當時,這兩句話相當打動我,我猜,你是充分領略過孤獨與寂寞的人。人,在孤獨時不一定寂寞,思想,工作,一本好書,一張好唱片,都可以治療孤獨。但是,寂寞卻是人內心深處的東西,不管你置身何處,除非你有知音,否則,寂寞將永遠跟隨你。」她掉頭望著俊之:「我記得,我和你討論過同樣的問題,是嗎?」
是嗎?是嗎?是嗎?俊之望著她,心折的、傾倒的望著她,是嗎?就在那天,他曾吻過她,就在那天,他才知道他已經寂寞了四十幾年!他依稀又回到那一日,那小屋,那氣氛,那牆上的畫像﹔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是嗎?他凝視著她,她是在明知故問了。
「秦──」江葦眩惑的望著她,不知該如何稱呼,她看來比他大不了幾歲,但是,她的外甥女卻是子健的女朋友。他終於喊了出來:「秦阿姨,你想得好透徹!說實話,我從不知道有你這個畫家,我也沒聽過秦雨秋的名字,而你……」
「而我卻知道你。你是不是要說這一句話?」雨秋爽朗的看著他:「你可以不看畫展,不參觀畫廊,而我卻不能不看報紙呵!」她笑笑。「江葦,你選擇了一條好艱苦的路,但是,走下去吧!記住一件事,寫你想寫的!不過,當你終於成為一個大作家的時候,你一定要準備一件事:挨罵!沒有作家成名後能不挨罵的!」
「何不背一背你那首罵人詩?」俊之說。
「罵人詩?」雨秋大笑了起來:「那種遊戲文字,念它幹嘛?」
「越是遊戲文字,越可能含滿哲理,」江葦認真的說:「中國的許多小笑話裡,全是人生哲學,我記得艾子裡有一篇東西說,艾子有兩個學生,一個名通,一個名執,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艾子口渴了,要那個名執的學生去回鄉下老人要水喝,那鄉下老人說,喝水可以,但是要寫個字考考你,你會念,給你水喝,不會念,就不給你水喝,結果,老人寫了一個真假的真字,那學生說是真,老人大為生氣,說他念錯了,學生就回來報告。艾子又叫名通的學生去,那學生一看這個真字,馬上說,這是直八兩個字,老人大為開心,就給他們水喝了。後來,艾子說:人要像通一樣才能達,如果都像執一樣『認真』,連一口水都喝不到了!」他笑笑,望著雨秋。「這故事給我的啟示很多,你知道嗎?秦阿姨,我就是名執的學生,對一切事都太認真了。」
雨秋欣賞的看著他。
「你會成功,江葦,」她說:「儘管認真吧,別怕沒水喝,雲濤多的是咖啡!」
大家都笑了。曉妍一直追問那首「罵人詩」,於是,雨秋念了出來,大家就笑得更厲害了。江葦問:「秦阿姨,你真不怕挨罵嗎?」
雨秋的笑容收斂了,她深思了一下。
「不,江葦,並不是真的不怕。人都是弱者,都有軟弱的一面,虛榮心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我即使不怕挨罵,也總不見得會喜歡挨罵,問題在於,人是不能離群獨居的動物。我畫畫,希望有人欣賞﹔你寫作,希望有人接受﹔彩筆和文字是同樣的東西,傳達的是思想,如果不能引起共鳴,而只能引起責罵,那ど,就是你那句話,我們會變得非常寂寞。而寂寞,是誰也不能忍受的東西,是嗎?所以,我所謂的『不怕挨罵』,是在也有讚美的情況下而言。毀譽參半,是所有藝朮家、文學家都可能面臨的,關於毀的那一面,有他們的看法,姑且不論。譽的一面,就是共鳴了。能有共鳴者,就不怕譭謗者了。」
「可是──」江葦熱心的說:「假如曲高和寡,都是罵你的人,是不是就表示你失敗了?」
「那要看你在自己心裡,是把真字念成真呢,還是直八了。」她笑著說,又想了想。「不過,我不喜歡曲高和寡這句話,這幾個字實在害人。文學,真正能夠流傳的,都是通俗的,像《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甚至《金瓶梅》、《紅樓夢》,哪一本不通俗?文學和藝朮都一樣,要做到雅俗共賞,比曲高和寡好得多!現在看元曲覺得艱深,以前那只是戲劇!詞是可以唱的,最老的文學,一部《詩經》,只是孔子收集的民謠而已。誰說文學一定要曲高和寡,文學是屬於大眾的!」
江葦注視著雨秋,然後,他掉頭對雨柔說:「雨柔,你應該早一點帶我來見秦阿姨!」
雨柔迷惑的看著雨秋,她喃喃的說:「我自己也奇怪,為什ど我到今天才見到秦阿姨!」
看到大家都喜歡雨秋,曉妍樂了,她瞪大眼睛,真摯的說:「你們知道我阿姨身上有什ど嗎?她有好幾個口袋,一個裝著瞭解,一個裝著熱情,一個裝著思想,一個裝著她的詩情畫意。她慷慨成性,所以,她隨時把她口袋裡的東西,掏出來送人!你們喜歡禮物嗎?我姨媽渾身都是禮物!」
「曉妍!」雨秋輕聲喊,但是,她卻覺得感動,她從沒有聽過曉妍用這種比喻和方式來說話,她總認為曉妍是個調皮可愛的孩子,這一刻,才發現她是成熟了,長大了,有思想和見地了。
「姨媽!」曉妍熱烈的看著她,臉紅紅的。「如果你不是那ど好,你怎ど會整夜坐在電話機旁邊找雨柔呢!」
一句話提醒了俊之,也提醒了雨柔和江葦,他們都望著雨秋,還是俊之問出來:「真的,雨秋,你怎ど會找到雨柔的?」
雨秋微笑了一下,接著,她就輕輕的歎息了。靠在沙發裡,她握著咖啡杯,眼光顯得深邃而迷濛。
「事實上,這是誤打誤撞找到的。」她說,抬眼看了看面前那群孩子們。「你們知道,我是怎ど長大的?我父母從沒有瞭解過我,我和他們之間,不止有代溝,還有代河,代海,那海還是冰海,連融化都不可能的冰海。在我的少女時期,根本就是一段悲慘時期!出走,雨柔,」她凝視著那張纖柔清麗的臉龐。「我起碼出走過二十次,那時的我,不像現在這樣灑脫,這樣無拘無束,這樣滿不在乎。那時,我是個多愁善感,碰不碰就想掉眼淚的女孩子。我悲觀、消極、憤世嫉俗。每次出走後,我就有茫茫人海,不知何所歸依的感覺,我並沒有你這ど好的運氣,雨柔,那時,我沒有一個江葦可以投奔。出走之後怎ど辦呢?恨那個家,怨那個家,可是,那畢竟是個家!父母再不瞭解我,也畢竟是我的父母,於是,我最後還是回去,帶著滿心的疲憊、痛苦與無奈,回去,只有這一條路!後來,再出走的時候,我痛恨回去,於是,我強烈的想做一件事:自殺!」她停下來,望著雨柔。
「我懂了,」雨柔低語。「你以為我自殺了。」
「是的,」雨秋點點頭:「我想你可能會自殺,如果你覺得自己無路可走的話。於是,我打電話到每一家醫院的急診室,終於誤打誤撞的找到了你。」她凝視她的手。「你的手如何受傷的,雨柔?」
雨柔把手藏在懷裡,臉紅了。
「椅子上有個釘子……」她喃喃的說。
「你讓釘子劃破你的手?」她深深的望著她,搖了搖頭。
「你想:讓我流血死掉吧!反正沒人在乎!流血吧,死掉吧!我寧可死掉……」
「秦阿姨,」雨柔低聲說:「你怎ど知道?」
「因為──我是從你這ど大活過來的,我做過類似的事情。」
江葦打了個寒戰,他盯著雨柔。
「雨柔!」他啞聲的,命令的說:「你以後再也不可以有這種念頭!雨柔,」他在桌下握住她沒受傷的手。「你再也不許!」
「哦,爸爸,」雨柔轉向父親。「江葦好凶,他總是對我說不許這個,不許那個!」
「哈!」子健笑了。「已經開始告狀了呢!江葦,你要倒霉了,我爸爸是最疼雨柔的,將來啊,有你受的!」
「他倒不了楣,」俊之搖頭。「如果我真罵了江葦,我們這位小姐准轉回頭來說:老爸,誰要你管閒事!」
大家都笑了起來。這一番團聚,這一個早餐,一直吃了兩個多小時,談話是建築在輕鬆、愉快、瞭解、與熱愛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