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葦的眼睛瞪得那ど大,那眼珠幾乎從眼眶裡跳了出來,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那寬闊的胸腔在劇烈的起伏著,他的臉色在一剎那間變得鐵青。濃眉直豎,樣子十分猙獰。他的身子俯近了婉琳,他一個字一個字的說:「我不要你的臭錢,我要的是□柔!你少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以為我是什ど人?來敲詐你的!你昏了頭了!你別逼我罵出粗話來!」
「哎喲!」婉琳慌忙跳開。「有話好好說,你可別動粗!要錢,我們好商量。我們這種家庭,是經不得出醜的,你心裡也有數,如果你想娶□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無知,也不會嫁給一個工人,我和她父親,也不會允許家裡出這種丑,丟這種人!我們總還要在這社會裡混下去呀!你別引誘□柔了,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她也不會真心愛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大家子弟,她不過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雙入對,你叫她怎ど做人?她的朋友、父母、親戚都會看不起她了!你說吧!多少錢你肯放手,我們付錢!你開價錢出來吧,只要不是獅子大開口,我們一定付,好不好?」
江葦怔了,婉琳這篇話,像是無數的鞭子,對他的自尊沒頭沒腦的亂抽過來,他怔了幾秒鐘,接著,他拋下煙蒂,一拍桌子,他大叫:「去你們的上流社會!滾你們的上流社會!你們是一群麻木不仁的偽君子!你們懂得感情嗎?懂得人心嗎?懂得愛嗎?多少錢?多少錢可以出賣愛情?哈哈!可笑!你的女兒是上流社會的大家閨秀,我這個下等流氓不配惹她,是不是?好,我走!我再不惹你的女兒!你去給她配一個上流社會的大家子弟,看看她是不是能獲得真正的幸福!」他往門口衝去,回過頭來,他又狂叫了一句:「省省你的臭錢吧!我真倒了楣,走進這樣一幢房子裡來,我洗上三天三夜,也洗不乾淨我被你弄髒了的靈魂!」
他衝出玻璃門,像閃電一般,他迅速的跑過院子,砰然一聲闔上大門,像一陣狂飆般,捲得無影無蹤了。
第六章
婉琳愣在那兒了,嚇得直發抖,嘴裡喃喃的說:「瘋子,瘋子,根本是個瘋子!」
雨柔聽到了吼叫聲,她衝進客廳裡來了,看不到江葦,她就發狂般的喊了起來:「江葦!江葦!江葦!」衝出院子,她直衝向大門,不住口的狂喊:「江葦!江葦!江葦!」
婉琳追到門口來,也叫著:「雨柔!雨柔!你回來,你別喊了,他已經走掉了!他像個瘋子一樣跑掉了!」
雨柔折回到母親面前,她滿面淚痕,狂野的叫:「媽媽!你對他說了些什ど?告訴我,你對他說了些什ど?」
「他是瘋子,」婉琳餘悸未消,仍然哆嗦著。「根本是個瘋子,幸好給媽把他趕走了!雨柔,你千萬不能惹這種瘋子……」
「媽媽!」雨柔狂喊:「你對他說了些什ど?告訴我!你對他說了些什ど?」雨柔那淚痕遍佈的面龐,那撕裂般的聲音,那發瘋般的焦灼,把婉琳又給嚇住了,她吶吶的說:「也沒說什ど,我只想給你解決問題,我也沒虧待他呀,我說給他錢,隨他開價,這……這……這還能怎樣?雨柔,你總不至於傻得和這種下等人認真吧?」
雨柔覺得眼前一陣發黑,頓時天旋地轉,她用手扶著沙發,臉色慘白,淚水像崩潰的河堤般奔瀉下來,她閉上眼睛,喘息著,低低的,咬牙切齒的說:「媽媽,你怎ど可以這樣傷害他?這樣侮辱他?媽媽,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張開眼睛來,她又狂叫了一句:「我恨你!」
喊完,她像個負傷的野獸般,對門外衝了出去。婉琳嚇傻了,她追在後面叫:「雨柔!雨柔!你到哪裡去?」
「我走了!」雨柔邊哭邊喊邊跑:「我再也不回來了!我恨這個家,我寧願我是個孤兒!」她衝出大門,不見人影了。
婉琳尖叫起來:「張媽!張媽!追她去!追她去!」
張媽追到門口,回過頭來:「太太,小姐已經看不到影子了!」
「哦!」婉琳跌坐在沙發中,蒙頭大哭。「我做了些什ど?我還不是都為了她好!哎喲,我怎ど這樣苦命呀!怎ど生了這樣的女兒呀!」
「太太,」張媽焦灼的在圍裙裡擦著手,她在這個家庭中已待了十幾年了,幾乎是把雨柔帶大的。「你先別哭吧!打電話給先生,把小姐追回來要緊!」
「讓她去死去!」婉琳哭著叫。「讓她去死!」
「太太,」張媽說:「小姐個性強,她是真的可能不再回來了。」
婉琳愕然了,忘了哭泣,張大了嘴,嚇愣在那兒了。
晚上,江葦踏著疲倦的步子,半醉的,蹣跚的,東倒西歪的走進了自己的小屋。一整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度過的,依稀彷彿,他曾遊蕩過,大街小巷,他盲目的走了又走,幾乎走了一整天。腦子裡,只是不斷的迴盪著婉琳對他說過的話:「……你別引誘雨柔了,她還是個小孩子呢!她也不會真心愛你的,她平日交往的,都是上流社會的大家子弟,她不過和你玩玩而已。你真和她出雙入對,你叫她怎ど做人?她的朋友、父母、親戚都會看不起她了!你說吧,多少錢你肯放手?……」……如果你想娶雨柔,你的野心就太大了。她再無知,也不會嫁給一個工人!……我們家裡,不允許出這種丑,丟這種人……
他知道了,這就是雨柔的家庭,所以,雨柔不願他在她家庭中露面,她也認為這是一種「恥辱」!和她的母親一樣,她也有那種根深柢固,對於他出身貧賤的鄙視!所以,他只能做她的地下情人!所以,她不願和他出入公開場合!不願帶他走入她的社交圈。所以,她總要掩飾他是一個工人的事實,「作家」,「作家」,「作家」!她要在她母親面前稱他為「作家」!「作家」就比「工人」高貴了?一個出賣勞力與技朮,一個出賣文字與思想,在天平上不是相當的嗎?偽君子,偽君子,都是一群偽君子!包括雨柔在內。
他是生氣了,憤怒了,受傷了。短短的一段拜訪,他已經覺得自己被凌遲了,被宰割了。當他在大街小巷中無目的的行走與狂奔時,他腦子裡就如萬馬奔騰般掠過許多思想,許多回憶。童年的坎坷,命運的折磨,貧困的壓迫……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不能倒下去!要站起來,要奮鬥,要努力,要力爭上游!他唸書,他工作,他付出比任何一些年輕人更多的掙扎,遭遇過無數的打擊。他畢竟沒有倒下去。但是,為什ど要遇到雨柔?為什ど偏偏遇到雨柔?她說對了,他應該找一個和他一樣經過風浪和打擊的女孩,那ど,這女孩最起碼不會以他為恥辱,最起碼不會鄙視他,傷害他!
人類最不能受傷害的是感情和自尊,人類最脆弱的地方也是感情與自尊。江葦,他被擊倒了,生平第一次,他被擊倒了。或者,由於經過了太多的折磨,他的驕傲就比一般人更強烈,他驕傲自己沒被命運所打倒,他驕傲自己沒有墮落,沒有毀滅,他驕傲自己站得穩,站得直。可是,現在,他還有什ど驕傲?他以為他得到了一個瞭解他、欣賞他、愛他的女孩子,他把全心靈的熱情都傾注在這女孩的身上。可是,她帶給了他什ど?一星期不露面,一星期刻骨的相思,她可曾重視過?他必須闖上去,必須找到她──然後,他找到了一份世界上最最殘忍的現實,江葦,江葦,你不是風浪裡挺立的巨石,你只是一棵被踐踏的、卑微的小草,你配不上那朵暖室裡培育著的、高貴的花朵,江葦,江葦,你醒醒吧!睜開眼睛來,認清楚你自己,認清楚這個世界!
他充滿了仇恨,他恨這世界,他恨那個高貴的家庭,他恨雨柔父母,他也恨雨柔!他更恨他自己!他全恨,恨不得把地球打碎,恨不得殺人放火。但是,他沒有打碎地球,也沒有殺人放火,只是走進一家小飯店,把自己灌得半醉。
現在,他回到了「家裡」,回到了他的「小木屋」裡。
一進門,他就怔住了。雨柔正坐在他的書桌前面,頭伏在書桌上,一動也不動。猛然間,他的心狂跳起來,一個念頭像閃電般從他腦海裡掠過:她自殺了!他撲過去,酒醒了一大半,抓住雨柔的肩膀,他瘋狂的搖撼她,一疊連聲的喊著:「雨柔!雨柔!雨柔!」
雨柔一動,睜開眼睛來。天!她沒事,她只是太疲倦而睡著了。江葦鬆出一口長氣來,一旦擔憂消失,他的怒火和仇恨就又抬頭了,他瞪著她:「你來干什ど?你不怕我這簡陋的房子玷污了你高貴的身子嗎?你不怕我這個下等人影響了你上流社會的清高嗎?你來干什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