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緊張了,冷汗從他額上沁了出來,他焦灼的看著她,急促的說:「曉妍,我抱歉,我抱歉,我抱歉!請原諒我!請原諒我!我沒有意思要弄傷你!曉妍?曉妍?你怎ど了?你怎ど了?」
俊之走了過來,他俯身看那孩子,曉妍緊緊的蜷在沙發裡,只是大睜著受驚的眸子,一動也不動。俊之把手按在子健肩上,說:「別慌,子健,你嚇住了她,我倒一點酒給她喝喝,她可能就回過神來了。」
會客室裡多的是酒,俊之倒了一小杯白蘭地,遞給子健,子健心慌意亂的把酒杯湊到曉妍的唇邊。曉妍退縮了一下,驚慌的看著子健,子健一手拿著杯子,一手輕輕托起曉妍的下巴,他盡量把聲音放得好溫柔好溫柔:「曉妍,來,你喝一點!」
曉妍被動的望著他,他把酒傾進她嘴裡,她又一驚,猛的掙扎開去,酒一半倒進了她嘴裡,一半灑了她滿身,她立刻劇烈的嗆咳起來,這一咳,她的神志才咳回來了,她四面張望,陡然間,她「哇」的一聲放聲痛哭,用手蒙住臉,她像個孩子般邊哭邊喊:「我要姨媽!我要姨媽!我要姨媽!」
子健是完全昏亂了,他喊著說:「爸爸!請你打電話給她姨媽!」
「我怎ど知道她姨媽的電話號碼?」俊之失措的問。
「你知道!」子健叫著:「她姨媽就是秦雨秋!」
俊之大大的一震,他瞪著曉妍,怪不得她長得像她!怪不得她穿著她的衣服!原來她是雨秋的外甥女兒!子健急了,他喊著說:「爸爸,拜託你打一下電話!」俊之驚醒了,他來不及弄清楚這之間的緣由,曉妍在那兒哭得肝腸寸斷。他慌忙撥了雨秋的號碼。雨秋幾乎是立刻就接起了電話。
「雨秋!」他急急的說,「別問原因,你馬上來雲濤的會客室,你的外甥女兒在這裡!」
在電話中,雨秋也聽到了曉妍的哭泣聲,她迅速的摔下了電話,立即跑出房間,一口氣衝下四層樓。二十分鐘後,她已經衝進了那間會客室。曉妍還在哭,神經質的,無法控制的大哭,除了哭,只是搖著頭叫:「姨媽!姨媽!姨媽!姨媽!」雨秋一下子衝到曉妍身邊,喊著說:「曉妍!」
曉妍看到雨秋,立即撲進了她懷裡,用手緊緊的抱著她的腰,把面頰整個藏在她衣服裡。她抽噎著,哽塞著,顫抖著。雨秋拍撫著她的背脊,不住口的說:「沒事了,曉妍,姨媽在這兒!沒事了,曉妍,沒人會傷害你!別哭,別哭,別哭!」她的聲音輕柔如夢,她的手臂環繞著曉妍的頭,溫柔的輕搖著,像在撫慰一個小小的嬰孩。曉妍停止了哭泣,慢慢的、慢慢的平靜下來,但仍然抑制不住那間歇性的抽噎。雨秋抬起眼睛來,看了看子健,又看了看俊之。
「俊之,」她平靜的說:「你最好拿一杯冰凍的橘子汁之類的飲料來。」
俊之立刻去取飲料,雨秋望著子健。
「你嚇了她?」她問。「還是凶了她?」
子健苦惱的蹙起眉頭。
「可能都有。」他說:「她平常從沒有這樣。我並不是有意要傷害她!」
雨秋瞭解的點點頭。俊之拿了飲料進來,雨秋接過飲料,扶起曉妍的頭,她柔聲說:「來吧,曉妍,喝點冰的東西就好了,沒事了,不許再哭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呢!」
曉妍俯著頭,把那杯橘子汁一氣喝乾。然後,她垂著腦袋,怯怯的用手拉拉雨秋的衣服,像個闖了禍的小孩,她羞澀的、不安的說:「姨媽,我們回家去吧!」子健焦灼的向前邁了一步,卻不知該說些什ど好。雨秋抬眼凝視著子健,她在那年輕的男孩眼中,清楚的讀出了那份苦惱的愛情。於是,她低下頭,拍拍曉妍的背脊,她穩重而清晰的說:「曉妍,你是不是應該和子健單獨談談呢?」
曉妍驚悸的蠕動了一下身子,抓緊了雨秋的手。
「姨媽,」她不肯抬起頭來,她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我已經出醜出夠了,你帶我回家去吧!」
「曉妍!」子健急了,他蹲下身子,他的手蓋在她的手上,他的聲音迫切而急促:「你沒有出醜,你善良而可愛,是我不好。我今天整個晚上的表現都糟透了,我遲到,叫你等我,我又和你亂發脾氣,又強迫你做你不願做的事情,又弄傷了你……我做錯每一件事情,那只是因為……」他衝口而出的說出了那句他始終沒機會出口的話:「我愛你!」
聽到了那三個字,曉妍震動了,她的頭更深的低垂了下去,身子瑟縮的向後靠。但是,她那只被子健抓著的手卻不知不覺的握攏了起來,把子健的手指握進了她的手裡。她的頭依然在雨秋的懷中,喉嚨裡輕輕的哼出了一句話,囁嚅、而猶疑:「我……我……我不是個……好女孩。」
雨秋悄悄的挪開身子,把曉妍的另一隻手也交進了子健的手中,她說:「讓子健去判斷吧,好不好?你應該給他判斷的機會,不能自說自話,是不是?」
曉妍俯首不語,於是,雨秋移開了身子,慢慢的站起來,讓子健補充了她的空位。子健的雙手,緊緊的握著曉妍的,他的大手溫暖而穩定,曉妍不由自主的抬起睫毛來,很快的閃了子健一眼,那帶淚的眸子裡有驚怯,有懷疑,還有抹奇異的欣悅和乞憐。這眼光立刻把子健給擊倒了,他心跳,他氣喘。某種直覺告訴他,他懷抱裡的這個小女孩並不像他想像中的那樣簡單。但是,他不管,他什ど都可以不管,不管她做錯過什ど,不管她的家世,不管她的出身,不管她過去的一切的一切,他都不要管!他只知道,她可愛,又可憐,她狂野,又嬌怯。而他,他愛她,他要她!不是一剎那的狂熱,而是永恆的真情。
這兒,雨秋看著那默默無言的一對小戀人,她知道,她和俊之必須退去,給他們一段相對坦白的時間。她深思的看了看曉妍,這是冒險的事!可是,這也是必須的過程,她一定要讓曉妍面對她以後的人生,不是嗎?否則,她將永遠被那份自卑感所侵蝕,直到毀滅為止。子健,如果他是那種有熱情有深度的男孩,如果他像他的父親,那ど,他該可以接受這一切的!她毅然的甩了一下頭,轉身對那始終被弄昏了頭的俊之說:「我知道你有幾百個疑問,我們出去吧!讓他們好好談談,我們也──好好談談。」
於是,他們走出了會客室,輕輕的闔上房門,把那一對年輕的愛人關進了房裡。
當雨秋和俊之走出了那間會客室,他們才知道,經過這樣一陣紊亂和喧鬧,雲濤已經是打烊的時間了。客人們正紛紛離去,小姐們在收拾杯盤,張經理在結算帳目,大廳裡的幾盞大燈已經熄去,只剩下疏疏落落的幾盞小頂燈,嵌在天花板的板壁中,閃著幽柔的光線,像暗夜裡的幾顆星辰。那些特別用來照射畫的水銀燈,也都熄滅了,牆上的畫,只看出一些朦朧的影子。很少在這種光線下看雲濤,雨秋佇立著,遲遲沒有舉步。俊之問:「我們去什ど地方?你那兒好嗎?」
雨秋回頭看了看會客室的門,再看看雲濤。
「何不就在這兒坐坐?」她說:「一來,我並不真的放心曉妍。二來,我從沒享受過雲濤在這一刻的氣氛。」
俊之瞭解雨秋所想的,他走過去,吩咐了張經理幾句話,於是,雲濤很快的打烊了。小姐們都提前離去,張經理把帳目鎖好,和小李一起走了。只一會兒,大廳裡曲終人散,偌大的一個房間,只剩下了俊之和雨秋兩個人。俊之走到門邊,按了鐵柵門的電鈕,鐵柵闔攏,雲濤的門關上了﹔一屋子的靜寂,一屋子的清幽,一屋子朦朧的、溫柔的落寞。雨秋走到屋角,選了一個隱蔽的角落坐下來,正好可以看到大廳的全景。俊之卻在櫃檯邊,用咖啡爐現煮了一壺滾熱的咖啡。倒了兩杯咖啡,他走到雨秋面前來。雨秋正側著頭,對牆上一幅自己的畫沉思著。
「要不要打開水銀燈看看?」俊之問。
「不不!」雨秋慌忙說。「當你用探照燈打在我的畫上的時候,我就覺得毫無真實感,我常常害怕這樣面對我自己的作品。」
「為什ど?」俊之在她對面坐下來。「你對你自己的作品不是充滿了信心與自傲的嗎?」
她看了他一眼。
「當我這樣告訴你的時候,可能是為了掩飾我自己的自卑呢!」她微笑著,用小匙攪動著咖啡。她的眼珠在咖啡的霧氣裡,顯得深沉而迷鎊鎊。「人都有兩面,一面是自尊,一面是自卑,這兩面永遠矛盾的存在在人的心靈深處。人可以逃避很多東西,但是無法逃避自己。我對我的作品也一樣,時而充滿信心,時而毫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