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皓天注視著碧菡,他知道她說的是真心話,她到底不是高家的人,這樣不工作的寄人籬下,決非長久之計。但是,她那樣荏弱,那樣細緻,那樣嬌嫩,什ど工作才能適合她呢?
他動了很久的腦筋,最後,他把她介紹進了自己的公司裡,作一名繪圖員。因為碧菡的繪畫和設計都不錯,她負責拷貝工程師們的作業,這工作是相當輕鬆的。事實上,她每天只要上半天班,早上搭高皓天的車子去公司,中午又搭他的車子回家,她對這分工作勝任而愉快,當然,她心裡明白,公司所以用她,完全是高皓天的面子。他們並不缺少繪圖員。
無論如何,碧菡在公司裡表現得非常好,她溫文有禮,而又永遠笑臉迎人。上班不到一個月,她已經成為公司裡所有光桿們注意的目標。大家知道她是高皓天的乾妹妹,就紛紛向高皓天獻慇勤,打聽行情。
「皓天,你這個乾妹妹還沒男朋友吧?」
「皓天,幫幫忙,給我安排點機會怎ど樣?」
「皓天,星期天我來你家玩,好不好?」
正像高皓天所預料,碧菡引起了所有男士的注意。這些追求者之中,有個名叫方正德的男孩子,剛從大學畢業,長得也還端正,只是有點娘娘腔。他的攻勢最猛也最烈,他每天早上在她案頭上放一封情書,每天故意打她身邊經過幾十次,每天要約她去看電影。碧菡只是微笑,既不和他多說話,也不回他信,可是,她也不明顯的拒絕他,她總是笑,這笑容那樣甜蜜而溫馨,那個追求者就更加如瘋如狂了。這樣,終於有一天,她被那男孩子的不屈不撓所動,下班後,她沒有和高皓天一起回家,她答應了方正德的邀請,一起吃了午餐,並且看了一場電影。
這天下午,高皓天的脾氣非常壞,他向手下一個笨職員摔了東西,又和上司吵了一架,回家的路上,他的車子撞了前面一輛出租車的尾巴,他下了車,差點和那個出租車司機打起來。回到家裡,他是諸事不對勁,嫌阿蓮的菜炒焦了,嫌電視廣告太多,嫌母親太嚕囌,嫌生活太單調……他一直在發脾氣,碧菡已經看完電影回家了,她悄悄的注視著高皓天,默默不語。依雲呢?等高皓天回到了臥房裡,她才凝視著他說:「你今天到底是怎ど了?吃錯了藥嗎?」
高皓天一愣,這才覺得自己有些失常。為什ど?他自己也不知道。望著依雲,他感到歉然,感到不安,擁住依雲,他輕歎了一聲說:「我想,我太累了。」
「何不休假一段時間,我們到南部去玩玩?」依雲說,輕輕的依偎著他。「你近來工作太多了。」
「我想想辦法看,公司裡實在少不了我!」高皓天說,躺在床上,他把依雲的頭擁在胸前,低聲的說:「依雲,我愛你。」
依雲微微一怔,也擁住高皓天說:「皓天,我也愛你。」
他用手指撫摸著她的頭髮,不再說話,他們靜靜的躺著,彼此聽得見彼此的呼吸,彼此的心跳。
第二天,在去上班的路上,高皓天非常的沉默,他板著臉,像和誰賭氣一般的開著車,完全不理坐在他旁邊的碧菡。
這張嚴肅的臉孔和他平日的談笑風生是那ど不同,碧菡害怕了,膽怯了,她悄悄看他,他的眉毛緊鎖著,嘴唇閉得緊緊的。好一會兒,碧菡終於開了口:「姐夫,請你不要生氣吧!」
高皓天把車子轉向慢車道,在街邊煞住了車。他掉過頭來,狠狠的盯住她。
「誰告訴你我生氣了?」他其勢洶洶的問。
碧菡垂下了眼睛,低下頭去,用手撫弄著長褲上的褶痕,只一會兒,高皓天就看到有一滴滴的淚珠,落在那褶痕上了。
高皓天大吃了一驚,不由自主的聲音就放軟了:「怎ど了?碧菡,我沒有罵你呵!」
碧菡抬起眼睛來望著他,她那被淚水所浸透的眸子黑濛濛的,充滿了祈諒與求恕,她的聲音軟綿綿的,帶著分可憐兮兮的震顫:「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姐夫。」她說著:「我再也不會跟他出去了。」
高皓天怔了,他死盯著面前這張柔弱的、嬌怯的、雅致的、可憐的、動人的面龐,心裡掠過了一陣強烈的、反叛般的思想:不,不,不,不,不!他有何權干涉她?他又為什ど要干涉她?他轉開頭去,心中有如萬馬奔騰,幾百種不著邊際的思想從他腦子裡掠過,幾百種掙扎與戰爭在一剎那間發生。然後,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很軟弱,很勉強,很無力的在說:「碧菡,我並不是要干涉你交男朋友,只是你年紀太小,閱世未深,我不願意你上男孩子的當,那個方正德,工作時左顧右盼,不負責任,又渾身的娘娘腔,我怕你糊里糊塗就掉進別人的陷阱裡。你……你長得漂亮,心地善良,這社會卻充滿了險惡,你只要對男孩子笑一笑,他們就會以為你對他們有意思了。你不瞭解男人,男人是世界上最會自作多情的人物。現在,你住在我們家,叫我一聲姐夫,我就不能不關心你,等慢慢的,我會幫你物色一個配得上你的男朋友……你……你明白嗎?」
碧菡深深的凝視著他,那對眸子又清亮,又閃爍。
「我明白,姐夫,我完全明白。」她低低的說。
從此,碧菡沒有再答應那方正德的邀請,也從此,她上班時不再笑臉迎人,而變得莊重與嚴肅,她不苟言笑,不聊天,不和男同事隨便談話,她莊重得像個細緻的大理石雕像。
高皓天高興她這種變化,欣賞她那份莊重,雖然,一上了他的車,她就又笑逐顏開而軟語呢喃了。高皓天從不分析自己的情緒,但是,他卻越來越喜歡那段短短的、車上的時間了。
第六章
就這樣,日子過得很快,一眨眼間,夏天就來臨了。這是個星期天,碧菡顯得特別高興,因為她一早去看了妹妹碧荷,又把工作的積蓄給了父親一些。回來之後,她一直熱心的談碧荷,說她長高了,更漂亮了,功課又好,將來一定有出息。她的好興致使大家都很開心,依雲望著她,簡直不敢相信,她就是一年前那個奄奄一息的女孩,現在的她,明麗,嬌艷,愉快,而笑語如珠。高皓天同樣無法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他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她手腕上那個翠綠的鐲子在她細膩的肌膚上滑動,他把眼光轉向依雲,依雲手腕上也有個相同的鐲子,他忽然陷進呆呆的沉思裡了。
依雲的呼喚驚醒了他,他抬起頭來,依雲正笑著敲打他的手臂,說他像個入定的老僧。她提議高皓天開車,帶她和碧菡出去玩玩,碧菡開心的附議,帶著個甜甜的笑。他沒話說,強烈的感染了她們的喜悅。於是,他們開車出去了。
他們有了盡興的一日,去碧潭劃了船,去容石園看猴子,又去榮星花園拍照。這天,碧菡穿了一身的綠,綠上衣,綠長褲,綠色的緞帶綁著柔軟的、隨風飄飛的頭髮。依雲卻穿了一身的紅,紅襯衫,紅裙子,紅色的小靴子。她們並肩而立,一個飄逸如仙,一個艷麗如火,高皓天不能不好幾次都望著她們發起愣來。
黃昏的時候,他們坐在榮星花園裡看落日,大家都有些倦了,但是興致依然不減。他們談小說,談文學,談詩詞,談《紅樓夢》,談曹雪芹……夕陽的餘暉映紅了她們的臉,照亮了她們的眼睛,在她們的頭髮上鑲上了一道金環。高皓天坐在她們對面,只是輪流的望著她們兩個人,他常說錯話,他總是心不在焉,好在兩個女性都不在意,她們正沉浸在一片祥和的氣氛裡。
「喂!皓天!」忽然間,依雲大發現般的叫了起來。
「什ど事?」高皓天嚇了一跳。
「你猜怎ど,」依雲笑嘻嘻的說:「我忽然有個發現,把我們三個人的名字,各取一個字,合起來剛好是范仲淹的一闋詞裡的第一句。我考你,是什ど?」
高皓天眼珠一轉,已經想到了。他還來不及念出來,碧菡已興奮的喊了出來:「碧雲天!」
「是的,碧雲天!」高皓天說:「怎ど這樣巧!這是一闋家喻戶曉的詞兒,以前我們怎ど沒發現?」
「碧雲天,黃葉地,」依雲已背了出來:「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她念了上半闋,停住了。
「黯鄉魂,追旅思,」高皓天接下去念:「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念完,他望著那落日餘暉,望著面前那紅綠相映的兩個人影,忽然呆呆的愣住了,心裡只是反覆著「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那兩句。不知怎的,他只是覺得心裡酸酸的,想流淚,一陣不祥的預感,無聲無息的、濃重的對他包圍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