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蕭小姐!」
她抬起頭來,是介紹她來代課的王老師。
「第一天上課,習慣嗎?」王老師微笑的問。
「還好。」她笑笑說。「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課都是這樣的。不過,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學生,不會刁難你的。李老師常誇口說她們全是模範生呢!」
「李老師好嗎?」蕭依雲問,李雅娟,是原來這班的國文老師,因為請一個月的產假,她才來代課的。
「好?有什ど好?」王老師皺了皺眉。「又生了一個女兒!第四個女兒了,她足足哭了一夜呢!」
「生女兒為什ど要哭?」她驚奇的問。
「她先生要兒子呀!公公婆婆要兒子呀!她一直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誰知道又是女兒!這樣,她怎ど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
「天!」蕭依雲忍不住叫:「這是什ど時代了?二十世紀呢!生兒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談什ど交代與不交代?」
「你才不懂呢!你還是個小孩子!」王老師笑著說。「儘管是二十世紀,儘管是知識分子,重男輕女及傳宗接代的觀念仍然在中國人的腦海裡生了根,是怎ど樣子也無法拔除的!反正,在李雅娟的處境裡,她生了女兒,和她犯了罪是沒有什ど兩樣的!她甚至考慮把孩子送人呢!」
蕭依雲征怔的站著,一時間,她想的不是李雅娟,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嬰兒,那不被歡迎的小生命!誰知道,說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後,會有一個老師,給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題,題目叫「我」,那孩子可以寫:「我,在我來不及反對我的出世以前,我已經存在了……」
瞪視著窗外茫茫的雨霧,她一時想得很深很遠。她忘了王老師,忘了週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著生命本身的問題。教書的第一天!她卻學到了二十二年來所沒有學到的學問。望著那片雨霧,望著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樹,那樹枝上正自顧自的抽出了新綠,她出著神,深深的陷進了沉思裡。
在回家的路上,蕭依雲始終沒有從那個「生命」的問題中解脫出來。她一路出著神,上下公共汽車都是慢騰騰的,心不在焉的。可是,當回到靜安大廈時,她卻忽然迫切起來了,她急於去問問母親,只有母親──一個生命的創造者──才能對生命的意義瞭解得最清楚。抱著作文本,她一下子衝進了電梯,她那樣急,以至於一頭撞在一個人身上,手裡的本子頓時散了一地。在還沒有回過神來以前,她已經習慣性的開始搶白:「要命!你怎ど不站進去一點,擋著門算什ど?看你做的好事!」
「噢!」那男人慌忙向裡面退了兩步,一面笑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可沒料到你會像個火車頭一樣的衝進來哦!」
好熟悉的聲音!蕭依雲愕然的抬起頭來,那年輕的男人不經心的看了她一眼,就俯下身子去幫她收拾地下的作文本。
蕭依雲的心臟猛的一陣狂跳,可能嗎?可能是他嗎?那瘦高的身材,隨隨便便的穿著件紅色套頭毛衣,一條牛仔褲,和當年一樣!那濃眉,那閃亮的眼睛,那滿不在乎的微笑,和那股灑脫勁兒!蕭依雲屏住呼吸,睜大了眸子,那男人已站直了身子,手裡捧著她的作文本。
「喂,小姐,」他笑嘻嘻的說:「你要去幾樓呀?」
沒錯!是他!蕭依雲深抽了一口氣,他居然不認得她了!
本來嗎,他離開台灣那年她才只有十五歲!一個剪著短髮的初中生,他從來就沒注意過的那個初中生!他只對依霞感興趣,叫依霞「睡美人」,因為依霞總是那樣懶洋洋的。叫她呢?
叫她「黃毛丫頭」!現在呢?「睡美人」不但為人妻,而且為人母了。「黃毛丫頭」也已為人師(雖然只有一天)了!他呢?
他卻還是當年那股樣子,似乎時間根本沒有從他身上輾過,他還是那樣年輕,那樣挺拔!那樣神采飛揚!
「喂,小姐,」他又開了口,好奇的打量著她,他的眉頭微鎖,記憶之神似乎在敲他的門了。他有些疑惑的說:「我們是不是在什ど地方見過?」
「哦,」她輕呼了一口氣,調皮的眨了眨眼睛。「嗯……我想……我想沒有吧!」
「噢,」他用手抓了抓頭,顯得有點傻氣。「可能……可能我弄錯了,你很像我一個同學的妹妹。」
「是嗎?」她打鼻子裡哼出來,冷淡的接過本子,把臉轉向了電梯口。「請你幫我按五樓。」
「噢!」他驚奇的說:「真巧,我也要去五樓!」
早知道你是去五樓的!早知道你是到我家去!她背著他撇了撇嘴,你一定是去找大哥的!當年,你們這一群「野人團」,就是你和大哥帶著頭瘋,帶著頭鬧。現在,你們這哼哈二將又該聚首了!真怪,大哥居然沒有提起他已經回國了。她搖了搖頭,電梯停了。
「喂,小姐,」他望望那像迷魂陣似的信道。「請問五F怎ど走?」
她白了他一眼。
「你自己不會找呀?」
「哦,當然,當然,」他慌忙說,充滿了笑意的眼睛緊盯著她。「我以為……你會知道。」
「不知道!」她衝口而出,凶巴巴的。
「對不起!」他又抓抓頭,悄悄的從睫毛下瞄了她一眼,低下頭輕聲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今天是出門不利,撞著了鬼了!」說完,他選擇了一個錯誤的方向,往前面走去。
「你站住!」她大聲說。
「怎ど?」他站住,詫異的回過頭來。
「你幹嘛罵人呀?」她瞪大眼睛問。
「沒想到,耳朵倒挺靈的呢!」他又自語了一句,抬眼望著她。「誰說我罵人來著?」
「你說你撞著了鬼,你罵我是鬼是嗎?」她揚著眉,一股挑釁的味道。
他聳了聳肩。
「我說我撞著了鬼,並沒說鬼就是你呀!」他嘻笑著,反問了一句:「你是鬼嗎?」
她氣得直翻白眼。
「你才是鬼呢!」她沒好氣的嚷。
他折回到她身邊來,站定在她的身子前面,他那晶亮的眼睛灼灼逼人。
「好了,」終於,他深吸了口氣說:「別演戲了,黃毛丫頭!」
他的聲音深沉而富有磁性。
「打你一衝進電梯那一剎那,我就認出你來了,黃毛丫頭,你居然長大了!」「哦!」她的眼睛瞪得滾圓滾圓的。「你……你這個野人團團長!你這個天好高!」她笑開了。「你真會裝模作樣!」
「嗯哼,」他哼了一聲。「什ど天好高!」
「別再裝了!」她笑得打跌。「你是天好高,大哥是風在嘯,還有一個雨中人,那個雨中人啊,娶走了我的姊姊,把那個天好高啊,一氣就氣到天好遠的地方去了!」
他的臉紅了,笑著舉起手來。
「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還是這樣會胡說八道!管你長大沒有,我非捉你來打一頓不可!」他作勢欲撲。
「啊呀,可不能亂鬧!」她笑著跑,這一跑,手裡的本子又散了一地,她站住,又笑又罵的說:「瞧你!瞧你!第二次了,你這個天好高啊,簡直是個掃帚星!」
他忙著蹲下地幫她拾本子,她也蹲了下來,兩人的目光接觸了。笑容從他的唇邊隱去,他深深的望著她。
「多少年不見了?依雲?」他問。
「七年。」她不假思索的回答。「你走的那年,我才十五歲。」
「哦,」他感歎的。「居然有七年了!」他把作文本遞給她。
「別告訴我,你已經當老師了!」
「事實上,我已經當老師了。」她站起身來,望著他。「你呢,高皓天?這些年,你在幹些什ど?」
他也站了起來。
「先讀書,後做事,我現在是個工程師。」
「回國來度假嗎?」
「來定居。我是受聘回國的。」
「你太太呢?也回來了嗎?」
「太太?」他一愣。「等你介紹呢!」
她死盯了他一眼。
「為什ど你們這些男人都要打光棍?大哥也是,我起碼給他介紹了十個女朋友,你信嗎?」
「現在,又一個加入陣線了!」他笑著。「別忘了我這個天好高!」
忘得了嗎?忘得了嗎?高皓天,只因為他的名字倒過來念,就成了「天好高」,所以,那時候,她總喜歡把他們的名字都倒過來念,大哥蕭振風成了「風在嘯」,任仲禹成了「雨中人」,只有趙志遠的名字倒過來也成不了什ど名堂,所以仍然是趙志遠。那時候,他們四個外號叫「四大金剛」,曾經結拜為兄弟。趙志遠是老大,蕭振風是老二,高皓天是老三,任仲禹是老四。他們都是T大的高材生,除了功課好之外還調皮搗蛋。經常在她們家裡鬧翻了天,姊姊依霞常扮演他們每一個人的舞伴,他們開舞會,打橋牌,郊遊,野餐……玩不盡的花樣,鬧不完的節目。而她這個「小不點兒」、「黃毛丫頭」只能躲在一邊偷看他們,因為太小而無法參加。十四歲那年的聖誕節,他們在蕭家開了一個通宵舞會,誰都沒有注意到她,只有高皓天走過來,對她開玩笑的說:「來來來,小丫頭,讓我教你跳華爾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