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鳴遠現在心事重重,只怕這個「天堂」,會在轉瞬間失去。
晚上,鳴遠提著一盞風燈出門去。雨鳳拿著一件外套,追了出來。
「爹,這麼晚了,你要去那裡?」
「我出去散散步,馬上就回來,你照顧著弟弟──!」
「那……你加一件衣服,看樣子會變天,別著涼!」雨鳳幫鳴遠披上衣服。
嗚遠披好衣服,轉身要走。
「爹!」雨鳳喊。
「什麼事?」
「你……你不要在外面待太久,現在早晚天氣都很涼,山口那兒,風又特別大,我知道你有好多話要跟娘說,可是,自己的身子還是要保重啊!」
鳴遠一震,看雨鳳:
「你……你怎麼知道我要去你娘那兒?」
「你的心事,我都知道。你每晚去那兒,我也知道。」雨鳳解人的、溫柔的說:「你不要太擔心,我想,展家那筆借款,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你不是常說,人間永遠有希望,天無絕人之路嗎?」
鳴遠苦笑。
「以前,我對人生的看法比現在樂觀多了。自從你娘去世之後,我已經無法那樣樂觀了……」說著,不禁憐惜的看雨鳳:「你實在是個體貼懂事的好孩子,這些年來,爹耽誤你了。應該給你找個好婆家的,我的許多心事裡,你和雨鵑的終身大事,也一直是我的牽掛啊!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見到什麼合意的人呢?如果見到了,別害羞,要跟爹說啊,你知道你爹很多事都處理不好……」
雨鳳臉一紅,嘴一噘,眼一熱。
「你今天是怎麼了?說這些幹嘛?」
鳴遠笑笑,揮了揮手:
「好好,我不說不說了!」他轉身去了。
嗚遠出門去了,兩鳳就帶著弟妹,擠在一張通鋪上面「說故事」。
「故事」是已經說了幾百遍,可是小五永遠聽不倦的那個。
雨鳳背靠著牆坐著,小五懷抱小兔於,躺在她的膝上。雨鵑坐在另一端,手裡拿著一本書在看。小四仰臥著,伸長了手和腿,小三努力要把他壓在自己身上的手腳搬開。雨鳳看著弟妹們,心裡漾著溫柔,她靜靜的、熟練的述說著:
「從前,在熱鬧的北京城,有一個王府裡,有個很會唱歌的格格。格格的爹娘,請了一個很會寫歌的樂師,到王府裡來教格格唱歌。格格一見到這位樂師,就知道她遇見了這一生最重要的人。他們在一起唱歌,一起寫歌。那樂師寫了好多歌給格格……」
小五仰望著雨鳳,接口:
「像是「問雲兒」、「問燕兒」。」
「對!像是「問雲兒」、「問燕兒」。於是,格格和那個年輕人,就彼此相愛了,覺得再也不能分開了,他們好想成為大妻。可是,格格是許過人家的,不可以和樂師在一起,格格的爹不允許發主這種事……」
「可是,他們那麼相愛,就像詩裡的句子:「一生死相許」。」
「是的。他們已經生死相許了,怎麼可能再分開呢?他們這份感情,終於感動了格格的娘,她拿出她的積蓄,交給格格和樂師,要他們拿去成家立業,條件是,永遠不許再回到北京……」
小四翻了個身,睜大眼睛,原來他並沒有睡著,也接口了:
「所以,他們就到了桐城,發現有個地方,山明水秀,像個天堂,他們就買了一塊地,建造了一個寄傲山莊,過著神仙一樣的生活。」
雨鳳點頭,想起神仙也有離散的時候,就愴惻起來。有些難過的,輕聲說:
「是的,神仙一樣的生活……然後,生了五個孩子……」
「那就是我們五個!」小五歡聲的喊。
「是,那就是我們五個。爹和娘說,我們是五隻快樂的小鳥兒,所以,我們的名字裡,都有一個一鳥」字……」
雨鵑忽然把書往身邊一丟,一唬的站起身來。
「你聽到了嗎?」
兩鳳嚇了一跳,吃驚的問:
「聽到什麼?」
雨鵑奔到窗前,對外觀望。
窗外,遠遠的,有無數火把,正迅速的向這兒移近。隱隱約約,還伴箸馬蹄雜沓,雨鵑變色,大叫:「馬隊!有一隊馬隊,正向我們這兒過來!」
五個姐弟全體撲到窗前去看。
這個時候,鳴遠正提著風燈,站在亡妻的墓前,對著墓地說話:
「淑涵,實在是對不起你,你走了兩年,我把一個家弄得亂七八糟,現在已經債台高築,不知道要怎麼善後才好。五個孩子,一個賽一個的乖巧可愛……只是,雨鳳和雨鵑,都已經到了結婚的年齡,卻被這個家拖累了,至今沒有許配人家,小四十歲了,是唯一的男孩,當初我答應過你,一定好好的栽培他,桐城就那麼兩所小學,離家二十里,實在沒辦法去啊,所以我就在家裡教他……」鳴遠停止自言自語,忽然聽到了什麼,抬起頭來,但見山下的原野上,火把點點,馬隊正在飛馳。
鳴遠一陣驚愕。
「馬隊?這半夜三更,怎有馬隊?」他再定睛細看,手裡的風燈砰然落地。「天啊!他們是去寄傲山莊!天啊……是「夜梟隊」!」
鳴遠拔腳便對寄傲山莊狂奔而去,一面狂奔,一面沒命的喊著:
「孩子們不要怕,爹來了……爹來了……」
如果不是因為雲飛突然回家,雲翔那晚不會去大鬧寄傲山莊的。雖然寄傲山莊遲早要出問題,但是,說不定可以逃過一劫。
雲飛回來,祖望居然大宴賓客,雲翔的一肚子氣,簡直沒有地方可以發洩。再加上天虹那種「魂都沒了」的樣子,把雲翔嘔得快要吐血。雲飛這個「敵人」,怎麼永遠不會消失?怎麼陰魂不散?雲翔帶著馬隊出發的時候,偏偏天堯又不識相,還要勸阻他,一直對他說:
「雲翔,你就忍一忍,今晚不要出去了!寄傲山莊遲早是咱們的,改一天再去不行嗎?」
「為什麼今晚我不能出去?我又不是出去飲酒作樂,我是去辦正事耶!」
「我的意思是說,你爹在大宴賓客,我們是不是好歹應該去敷衍一下?」
「敷衍什麼?敷衍個鬼!我以為,雲飛早就死在外面了,沒想到他還會回來,而老頭子居然為他回來大張旗鼓的請客!氣死我了,今晚,誰招惹到我誰倒楣!你這樣想參加雲飛的接風宴,是不是你也後悔,沒當成雲飛的小舅子,當成了我的?」
「你這是什麼話?」天堯臉色都綠了:「好吧!咱們走!」
於是,雲翔帶著馬隊,和他那些隨從,打著火把,浩浩蕩蕩的奔向寄傲山莊。
馬隊迅速的到了山莊前面,馬蹄雜沓,吼聲震天,火把閃閃、馬兒狂嘶。一行人直衝到寄傲山莊的院子外。
「大家衝進去,不要跟他們客氣!」雲翔喊。馬匹就從四面八方衝進籬笆院,籬笆嘩啦啦的響著,紛紛倒下。雨鳳、雨鵑帶著弟妹,在窗內看得目瞪口呆,小五嚇得簌簌發抖。雨鵑往外就沖,一面回頭對雨鳳喊:
「你看著幾個小的,不要讓他們出來,我去看看是那裡來的土匪!」
「你不要出去,會送命的呀!我們把房門閂起來吧!」雨鳳急喊。
雲翔已經衝進院子,騎在馬背上大喊:
「蕭鳴遠!你給我出來!」
隨從們就揚著火把,吼聲震天的跟著喊:
「蕭鳴遠!出來!出來!快滾出來!蕭鳴遠……蕭鳴遠……蕭鳴遠……」
雨鳳和雨鵑相對一怔,雨鵑立即對外就沖,嘴裡嚷著:
「是衝著爹來的,我不去,誰去!」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去,小三,你守著他們……」雨鳳大急,追著雨鵑,也往外衝去。
「我跟你們一起去!」小四大叫。
「我也去!」小三跟著跑。
「還有我!還有我……」小五尖叫。
於是,三個小孩緊追著雨鵑雨鳳,全都奔了出去。
院子裡面,八把映得整個院子紅光閃閃,雲翔那一行人像凶神惡煞般在院子裡咆哮,馬匹奔跑踐踏,到處黑影幢幢,把羊欄裡的羊和牛群驚得狂嗚不已。雲翔勒著馬大叫:
「蕭鳴遠,你躲到那兒去了!再不出來,我們就不客氣了!」
「蕭嗚遠,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你的時辰到了!跑也跑不了,躲也躲不掉,乾脆一點,出來解決,別做縮頭烏龜!」天堯也跟著喊。
叫罵喧鬧中,雨鵑從門內衝了出來,勇敢的昂著頭,火光照射在她臉上,自有一股不凡的美麗和氣勢。
「你們是些什麼人?半夜三更在這兒狼嚎鬼叫?我爹出門去了,不在家!你們有事,白天再來!」
雲翔瞪著雨鵑,仰頭哈哈大笑了:
「天堯,你聽到了嗎?叫我們白天再來呢!」
「哈哈!姓蕭的居然不在家,大概出門看戲去了,雲翔,你看我們是在這兒等呢,還是乖乖的聽話,明天再來呢!」天堯嚷著。
雨鵑還沒說話,雨鳳奔上前來,用清脆的聲音,語氣鏗然的問:
「請問你們是不是展家的人?那一位是展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