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飛非常驚訝,接著,就著急而受傷了:
「你為什麼要說得這麼難聽?對,我家裡確實很有錢,但是,我並不是你想像的紈褲子弟,到處揮金如土!如果不是在水邊碰到你們這一家,如果不是被你們深深感動,如果不是瞭解到你們所受的災難和痛苦,我根本不會過問你的事!無論如何,我為你們所做的一切,不應該是一種罪惡吧!」
雨鳳吸了一口氣:
「我沒有說這是罪惡,我只是說,我承擔不起!我不知道要怎樣來還你這份人情!」
「沒有人要你還這份人情,你大可不必有心理負擔!」
「可是我就有!怎麼可能沒有心理負擔呢?你是「施恩」的人,自然不會想到「受恩」的人,會覺得有多麼沈重!」
「什麼「施恩」「受恩」,你說得太嚴重了!但是,我懂了,讓你這麼不安,我對於我的所作所為,只有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雲飛說得誠懇,雨鳳答不出話來了。雲飛想想,又說:
「可是,有些事情,我會去做,我一定要跟你解釋一下。拿小五搬房間來說,我知道,我做得太過份了,應該事先徵求你們姐妹的同意。可是,看到小五在那個大病房裡,空氣又不好,病人又多,她那麼瘦瘦小小,身上有傷,已經毫無抵抗力,如果再從其他病人身上,傳染上什麼病,豈不是越住醫院越糟嗎?我這樣想著,就不想耽誤時間,也沒有顧慮到你的感覺,說做就做了!」
雨鳳聽到他這樣的解釋,心裡的火氣,消失了大半。可是,有很多感覺,還是不能不說。
「我知道你都是好意,可是,我有我的專嚴啊!」
「我傷了你的尊嚴嗎?」
「是!我是在這樣的教育下長大的,我爹和我娘,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讓我們瞭解,人活著,除了食衣住行以外,還有尊嚴。自從我家出事以後,我也常常在想,「尊嚴」這玩意,其實是一種負擔。食衣住行似乎全比尊嚴來得重要,可是,尊嚴已經根深蒂固,像我的血液一樣,跟我這個人結合在一起,分割不開了!或者,這是我的悲哀吧!」
雲飛被這篇話深深撼動了,怎樣的教養,才有這樣雨鳳?尊嚴,不是每一個人都有「深度」來談它,都有「氣度」來提它。他凝視她,誠懇的說:
「我承認,我不應該自作主張,我確實沒有考慮到你的心態和立場,是我做錯了!我想……你說得對,從小,我家有錢,有一段時間,我的職業就是做「少爺」,使我太習慣用錢去擺平很多事情!可是,請相信我,我也從「少爺」的身份中跳出去過,只是,積習難改。如果,我讓你很不舒服,我真的好抱歉!」
雨鳳被他的誠懇感動了,才發現自己咄咄逼人,對一個多方幫助自己的人,似乎太嚴厲了。她不由自主,語氣緩和,聲音也放低了:
「其實,我對於你做的事,是心存感激的。我很矛盾,一方面感激,一方面受傷。再加上,我連拒絕的「資格」都沒有,我就更加難過……因為,我也好想讓小五住頭等病房啊!我也好想給她喝雞湯啊!」
※ ※ ※
雲飛立刻好溫柔的接口:
「那麼,請你暫時把「尊嚴」忘掉好不好?請繼續接受我的幫助好不好?我還有幾百個幾千個理由,要幫助你們,將來……再告訴你!不要讓我做每件事之前,都會猶豫,都會充滿了「犯罪感」好不好?」
「可是,我根本不認得你!我對你完全不瞭解!」
雲飛一震,有些慌亂,避重就輕的回答:
「我的事,說來話長……我是家裡的長子,下面還有一個弟弟……」
「你有兒女嗎?」雨鳳輕聲問,事實上,她想問的是,你有老婆嗎?
「哦!」雲飛看看雨鳳,心裡掠過一陣痛楚,映華,那是心裡永恆的痛。他深吸了一口氣,坦白的說:「我在二十歲那年,奉父母之命結婚,婚前,我從沒有見過映華。但是,婚後,我們的感情非常好。誰知道,一年之後,映華因為難產死了,孩子也沒留住。從那時候起,我對生命、愛情、婚姻全部否決,過了極度消沈的一段日子。」
雨鳳沒想到是這樣,迎視著雲飛那仍然帶著余痛的眼睛,她歉然的說:
「對不起,我不該問的。」
「不不,你該問,我也很想告訴你。」他繼續說:「映華死後,家裡一直要為我續絃,鄱在我強烈的抗拒下取消。然後,我覺得家庭給我的壓力太大,使我不能呼吸,不能生存,我就逃出了家庭,過了將近四年的流浪生活,一直沒有再婚。」他看著雨鳳:「我們在水邊相遇那天,就是我離家四年之後,第一次回家。」
雨鳳臉上的烏雲都散開了。
「關於我的事,不是三言兩語說得完的!如果你肯接受我作為你的朋友,讓時間慢慢來向你證明,我是怎樣一個人,好不好?目前,不要再排斥我了,好不好?接受我的幫助,好不好?」
兩鳳的心,已經完全柔軟了,她就抬頭看天空,輕聲的,商量的問:
「爹,好不好?」
雲飛被她這個動作深深感動了:
「你爹,他一定是一個很有學問,很有深度的人!他一定會一疊連聲的說:「好!好!好!」」
「是嗎?」雨鳳有些猶疑,側耳傾聽:「他一定說得好小聲,我都聽不清楚……」她忍不住深深歎息:「唉!如果爹在就好了,他不止有學問有深度,他還是一個重感情,有才華的音樂家!他熱愛生命,熱愛自然,他常常說,溪口那個地方,像個天堂。是的,那是我們的天堂。失去的天堂。」
雲飛震撼極了,凝視著她,心裡一片絞痛。展家手上的血腥,洗得掉嗎?自己這個身份,藏得住嗎?他大大一歎,懊惱極了:
「不知道為什麼老早沒有認識你爹,如果我認識,你爹的命運一定不會這樣……對不起,我的「如果」論又來了!」
雨鳳忍不住微微一笑。
雲飛被這個微笑深深吸引。
「你笑什麼?」
「你好像一直在對我說「對不起」。」雨鳳就柔聲的說:「不要再說了!」
雲飛目不轉睛的盯著她:
「我確實對你有好多個「對不起」,如果你覺得不需要說,是不是表示你對我的魯莽,已經原諒了?」
雨鳳看著他,此時此刻,實在無法矜持什麼尊嚴了,她就又微笑起來。
雲飛眼看那個微笑,在她晶瑩剔透的眼睛中閃耀,在她柔和的嘴角輕輕的漾開。就像水裡的漣漪,慢慢擴散,終於遍佈在那清麗的臉龐上。那個微笑,那麼細膩,那麼女性,那麼溫柔,又那麼美麗!他不由自主的,就醉在這個笑容裡了。心裡朦朧的想著:真想,真想……永遠留住這個微笑,不讓它消失!展家欠了她一個天堂,好想,好想……還給她一個天堂!
雲飛這種心事,祖望是怎樣都無法瞭解的。事實上,對雲飛這個兒子,他從來就沒有瞭解過。他既弄不清他的思想,也弄不清他的感情,更弄不清他生活的目的,他的興趣和一切。只是.雲飛從小就有一種氣質,他把這種氣質稱為「高貴」,這種氣質,是他深深喜愛的,是雲翔身上找不到的。就為了這種氣質,他才會一次又一次原諒他,接納他。在他離開家時,不能不思念他。可是,現在,他很迷糊,難道離家四年,雲飛把他的「高貴」,也弄丟了嗎?
「我就弄不懂,家裡那麼多的事業,糧食店、綢緞莊、銀樓……就算你要錢莊,我們也可以商量,為什麼你都不要,就要溪口那塊地?」他煩躁的問。
「如果我其他的都要,就把溪口那塊地讓給雲翔,他肯不肯呢?」雲飛從容的問。
祖望怔了怔,看雲飛:
「你真奇怪,一下子你走得無影無蹤,什麼都不要,一下子你又和雲翔爭得面紅耳赤,什麼都要!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越來越不瞭解你了!」
雲飛歎了口氣。
「我跟你說實話,這次我回家,本來預備住個兩三個月就走,主要是回來看看你和娘,不是回來和雲翔爭家產的!」
祖望困惑著。
「我一直沒有問你,這四年,你在外面到底做些什麼?」
「我和幾個朋友,在上海、廣州辦了兩家出版社,還出了一份雜誌,叫做「新潮」,你聽過嗎?」
「沒聽過!」
「你大概也沒聽過,有個人名叫「蘇慕白」?蘇軾的蘇,羨慕的慕,李白的白!」雲飛再
「沒聽說過!我該認得他嗎?他幹那一行的?」祖望更加困惑。
「他……」雲飛欲言又止。「你不認得他!反正,這些年我們辦雜誌,出書,過得非常自在。」
「是你想過的生活嗎?」
「是我想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