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照例又是一下班就趕著到超市買菜,再忍耐著台北交通的嚴重寒車,衝回家替那三張待哺的大胃王張羅晚餐,忙得連妝都來不及卸,就披著一頭亂髮埋進廚房裡,足足花了一個半小時才把飯菜弄好。
結果,第一個進門的於慎行一點也不慚愧地說他在外面吃過了,還將襪子隨手丟在客廳的椅子上;第二個回來的於慎謀一看桌上的菜以,說是要先洗個澡才吃飯,冷著臉就進了房間,久久不出來;最後一個回來的於慎知一屁股坐下,也不等大家到齊就大口地吃起來,邊吃還邊批評菜色不好、味道奇怪、不合胃口……
於慎言僅存的一丁點耐性和對脾氣的控制力終告瓦解,她氣得頭上直冒火,用力將一碟碟菜倒進垃圾桶,二話不說,直接進房開始整理行李,腦中只不停地繞著一句話:我再繼續伺候這三個欠揍的男人就是只小狗!
於家男人被她突然的火山爆發嚇壞了,尤其是於慎知和於慎行,他們對她的翻臉程度瞭如指掌,通常當於慎言不說話時,就表示事態嚴重了。
只有年紀最小的於慎謀不知進退,他向來言詞刻薄,絕不容情,即使在此刻屋頂快被於慎言的怒火掀了之時,他這個酷弟依舊直攻老姊心裡的秘密,尖銳地指出她搬離家裡的真正理由。
於慎言的忍耐至此已是極限,想想也是該向這三個小男人表態的時候了。沒錯,她是演膩了「姊兼母職」的角色,她已經二十八歲,想要有屬於自己的生活,想要找個成熟的男人托付終身,嫌他們礙手礙腳是正常的想法,又有什麼好心虛的?
於是,她朝著於慎謀冷笑,抬起下巴,瞇著眼睛道:「你說對了,我是認為被你們三個綁得死死的,失去自我,受夠了以你們為中心的日子,所以才要搬出去,而且,我已經決定,除非我結婚,否則再也不踏進這個家門!」
於家三兄弟似乎被她的堅決唬住了,於慎謀對她的坦白尤為吃驚,她一點都不顧他們的死活,他們又幹嘛非得留住她不可?
「女大不中留,你想走就走吧!說不定你將來還是會嫁給比你小的男人,只不過是從這個火坑換到另一個火坑罷了!」於慎謀惡毒地說。
「慎謀!」於慎知和於慎行同時驚惶疾呼,他們真會被這個小弟害死。
「好,於慎謀,就衝著你這句話,我走給你看!」於慎言氣得差點吐血,拎起兩個行李就衝出大門,把那三張令她覺得心痛又厭惡的臉也關在門後。
我要是再回來,我於慎言就是小狗!她發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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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肯風塵僕僕地走出中正機場大廳,時間正好是晚上十二點,他伸手撥弄著前額凌亂的頭髮,手裡拉著一隻行李,朝著迎面而來的細雨歎了一口氣。
台灣陰冷潮濕的冬季實在是個夢魘,不過,多年來往返歐美之間看多了名畫般的美景,他卻依然對這裡的「濕意」念念不忘,或者,該說是思鄉情結在作祟吧!
他跨進一輛計程車,用久違的中文說道:「台北內湖。」
車子像箭一樣疾速朝台北駛去。
黑暗中,台北繽紛的夜色正在向他招手,他凝視著窗外的雨絲,整個人向後靠在椅背上,年輕性格的臉龐有點疲憊,長腿也因後座的狹窄而無法伸展,但他「回家」的心情還是很愉悅的,儘管那個家中沒有任何人會等他,他的老姊也可能沒心思理會漂泊不定的他乍然歸來,他在心裡依然將那棟內湖別墅定義為自己的窩,因為那裡的一切都是他一手設計的,比起位於忠孝東路上的老家,他更喜歡那裡的幽靜與冷清。
冷清?是的,他就喜歡這股味兒,和他給人的冷淡感覺一樣。
鍾肯基本上是個滿自我的人,外型斯文溫和,淡漠客氣,凡事不疾不徐,很穩重,也很沉靜。單憑外表,許多人都猜不出他真實的年齡,因為他的氣質是多種風貌的,可以成熟,也可以灑脫,與他較熟的人才有幸能看見他略帶稚氣的笑容,一般人也只能領教他疏離的姿態,無法直接看出他的內心世界。
換句話說,他就是悶!
再不,就像他老姊鍾欣常說的:「溫吞。」
沒辦法,誰教他爸媽幫他取的名字叫鍾肯呢,鍾肯,中懇,就是既不激進也不閉塞,遇事以中庸為宜,被人叫這名字叫了二十五年,個性多少也會受點影響。
但是,他從事的行業可一點也不能以「中庸」來打馬虎眼過去,他得在三秒鐘之內分辨出許多氣味,不能有錯,也不能模稜兩可,因為歐美許多香水公司一都仰賴他那個能媲美超級靈犬的嗅覺。
他正是個靠鼻子吃飯的人!
在香水業界,調香師是香水的靈魂人物,他必須擁有無盡的想像力和藝術修養,方能調配出迷人的香氣,而嗅覺的靈敏與否則決定著調香師的身份等級,鍾肯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從小就展露對氣味的靈敏,混雜著多種氣味的東西如果同時在他週遭出現,他便能一一說出這些氣味的名稱。這項才能讓他從事香水進口代理商的父親驚羨不已,在他十二歲時就將他送到法國某家有名的香水公司進一步接受訓練和學習。
法國是香水的故鄉,鍾肯憑著他的嗅覺天賦和記憶力,不僅能牢記四千多種香味名稱,還能在混合香氣中說出每一種成人的比例,並且預測兩種以上香氣混合後的氣味,此外,他還能調配出許多有別於他人的特殊香水,讓香水公司的老闆嘖嘖稱奇,對他另眼相看,稱他是近十年來香水界最年輕、也最出色的「名鼻」!
但是,就在大家的期待中,他在取得了調香師的資格後,突然轉往生化科學發展,十八歲時進入大學主修香味對人體的影響,並進一步將各種氣味與化學合成物結合,畢業時以一篇「氣味可以控制人腦」的專題論文再度成為名噪一時的人物。
他的這篇論文引起許多注目和迴響,尤其他在文中提到的某種合成香氣能控制人的情緒和行為,這種大膽的論點曾讓他陷入無法預料的危險中,許多不肖者都想得到他論文的進一步資料,不斷地騷擾他,軟硬兼施,最後終於逼得他逃離法國,到美國去別闖天下。
為了求得清靜與自在,他放棄了他鑽研許久的生化科學,再度進入一家名為「神奇」的香水公司,成為其旗下的首席調香師,三年來,由他調配出的許多款香水在市場上造成熱賣,他的英文名字「Ken」也成為香水中的經典品牌,在眾多名牌香水中獨樹一幟。
人一旦出了名,要不忙碌也難了,他的名氣讓法國的許多香水公司爭相聘請他當調香顧問,於是這一年來他又遊走在歐洲和美國之間,為製造人間獨特的芳香而奔走。
這一次有機會回台灣,主要是因為以他為名的「Ken」第二代香水在台上市,他藉著主持發表會為由,順道向公司請了年假,打算要在台灣停留三個月,乘機休息一陣子再返回美國。
車子轉進熟悉的彎道,午夜時分,一切都靜悄悄的,他在黑濛濛的雨夜中看見了那棟花崗岩的別墅,以及那棵他最愛的尤加利樹。
下了計程車,他拿出鑰匙,打開門,沒注意車庫裡停放一輛陌生的小車,站在小庭院前望著二樓那扇掛著藍色窗簾的落地窗,一陣遊子返鄉的悸動慢慢地在心中漾開,暖暖的,極為溫馨。
直接走進客廳,他脫掉外套,將行李放在地板上,先到廚房打開冰箱,不料竟看見裡頭裝滿了食物和飲料,他愣了半晌,心想這可能是老姊這幾天光顧這裡所留下來的,倒讓他撿了個現成的便宜。
只是,對這棟房子沒什麼好感的老姊怎麼會突然轉性來替他清理房子?
他疑惑地聳聳肩,將食物放進微波爐加熱,然後大口吃著,又灌了兩罐可樂,祭一祭餓慘了的五臟廟,才將廚房整理乾淨,拎起行李走上二樓。
二樓有三間房間,一間是他的書房,一間是客房,還有一間則是他的臥室。那間臥室是偏愛藍色的他利用回國的時間親自設計裝潢的,清一色的藍,連浴室馬桶蓋都是特別訂製的靛藍,當初還被鍾欣譏笑為憂鬱男孩的「憂鬱寢室」哩!
對鍾欣那種沒什麼美感神經的人,他通常都懶得反駁,誰會要求一個物質化的女人瞭解心靈層面的觀念呢?這就好像要求一隻豬會飛一樣可笑!
打開房門,他沒有開燈,摸黑將行李靠牆放著,筆直而準確地朝著柔軟的大床走去。他累壞了,打算先睡個覺,明早起來再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