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是魔胎!」他右手旋圈,河面恢復原貌,手中已多出一柄金色銅錢劍。
「我與天師同行。」文竹青知事有蹊蹺。
「大哥,瑤光也去,可助綿薄之力。」
「萬萬不可。」他回絕瑤光,繼而對文竹青道:「我暫將妹子寄托於你。」道完,紅袍大袖一揚,瞬息間,河岸僅剩兩者。
「大哥!」瑤光朝他原先站立處飄去,可哪裡趕得及?!東西南北早沒了天師的身影,倒是地上還留著那頂斗笠。
她咬著唇瓣,瞥了眼身旁的男子,臉燒燙起來,外表雖是蒼白無血色,那滾滾的情緒只有自己暗嘗。
不知所措,一半是為之前的難堪,一半是因莫名的感受,她什麼話也沒說,掉頭便走。
她真的是用走的,自己也沒察覺,兩隻蓮足安分地踩在草地上,一步一步,自然而然朝柏楊權的方向走去,速度緩了許多。她不知心為何提得高高的,彷彿在期盼著什麼、等待著什麼……
身後無一聲響,只有自己的腳步聲,瑤光突然間覺得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師出無名的委屈。她垂著螓首緩步,眼眶中有了濕意,她沒忍著,任由淚珠兒滴在草地上,顆顆化入士中。
「陶姑娘不必憂慮,天師法力高強,又有神器相助,不會有事。」
瑤光猛地抬首,見柏楊樹下已有一人,他沒尾隨在她身後,而是快地一著,移形換位立在樹下等她。
這兒向來是她的地盤,如今教他隨意侵入,見他白衫飄搖、自若自在地佇立,臉上神態慣有的溫和,正是因為溫和,反顯得感情淡薄。對照之下,瑤光內心波濤洶湧,怒氣、怨慰、羞澀、黯然,種種滋味翻來覆去,更道明瞭她的自作多情。
即便是多情易傷,難道就連一個療傷的地方,他也不願給嗎?
瑤光憤然地抹掉淚,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個箭步衝過去,小手往他胸膛猛力地推——
「你走啊!你跟來做什麼?!這是我的樹、我的地方,你走開呀!我不想見你、不想見你!你羞辱得我還不夠嗎?你、你、你混蛋!」
印象中,她不曾這樣罵過人,會激動如此,她也嚇了一大跳。
當然,她的力氣怎推得動他,男子仍直挺站著,目中無情無緒,包容地凝視著瑤光,待她稍稍平靜、靠著他胸口細細喘息,才輕緩啟口——
「我答應天師看顧你,既已承諾,豈能食言。」
「不要你管!」驚覺掌心還貼著他的胸膛,瑤光心一動,趕緊退開,又惱恨起自己來了。「一個無主的魂魄還需要什麼看顧?!我沒那麼嬌弱,從來的歲月,單獨一個不也能過得很好。」她說謊,不肯示弱,小臉發倔地偏開。
空氣沉寂片刻,他看著瑤光白玉般的側顏,說的話極溫和、又極殘忍,「我記得你說過的話……」好靜,連聲音也靜謐謐的。「你有個姊妹冥婚出嫁,有一夜月色昏黃令人寂寞,你在柏楊樹上繫著串鈴,許了心事,因為害怕孤單。」
「你——」不提還好,他、他竟敢主動提及?!
瑤光又氣又苦,登時說不出話,感覺內心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這麼的狼狽。
而夜風不識相,偏在這時拂得枝丫亂顫,陣陣的音韻隨即響起,每一聲清脆都要命地穿透瑤光,比魑魅魍魎的尖牙還要銳利,痛至極處。
忍得五臟六腑都絞碎了,她不願哭、不願在他面前落淚,終是艱難,當第一聲啜泣逸出唇,什麼都顧及不了了,她任著淚水奔流,一把扯下正自歌唱的串鈴兒,想也未想,衝動地擲入河中,氣苦地喊著:「對,我是孤單、是寂寞,我不要臉、沒羞恥心,才會
同一個陌生男子說些不莊重的話。」她吸吸鼻子,此時模樣跟凡人無異,為情所傷。「你要笑就笑吧,我反正是不在乎,我……我才不在乎!」
細長的眼仍是靜靜地看著她。「既不在乎,又為何要哭?」唉,他總是這樣不給退路,愛在傷口上撒鹽。
「你走開啦!」她又推了他一把。
這會兒,他懂得相讓了,身軀因推力倒退一步,但也僅僅是一步而已。見她哭得淒慘,他白袖輕揚,將東西遞到她眼下,微微笑道:「你會將它繫在樹上等一個姻緣,表示它有著不同的意義,若因一時氣惱而將它丟棄,事後定會萬分不捨。」
瑤光淚光盈睫,怔怔瞧著他掌心上的串鈴兒,不知他便了什麼法術,明明教她拋入河中,卻又出現在他手上。
她賭氣,搶過來串鈴兒又要拋掉,可是手舉得高高的,偏偏丟不出去。是不捨呵……這串鈴兒陪著她多少歲月啊?真的、真的捨不得。
他微微一笑,她則怒瞪了他一眼,放下手,當著他的面,瑤光重新將它系回原處,末了還故意撥動它,流洩出成串的音韻。
「不將它收妥嗎?」他靜問。
她拭淨頰邊的淚,心情稍稍平緩,不瞧他,只癡癡地望著串鈴子。
「我想聽它的聲音。」她自嘲一笑,語調還略帶沙啞,「說不定……有個男子將它取了去,我便能追隨著,好好服侍他。」
靜默了下來,僅留鈐音,片刻——
「以你資質,若能循序漸進地修行,往後想位列仙班亦是可能。再說,天師已認你為妹,許多道法請教於他,他必傾囊相授,可為陶姑娘之良師。現下你所受的寂寞孤單,皆是修行必經之途,是心中七情六慾不盡,你想尋伴,無可厚非,可是陶姑娘……這樣的人間情愛又能多久?到頭,終歸是空,你又何需執著?」
瑤光抿著唇,內在被激起一股自己也不明白的惡性。
他愈是溫和不動,她愈要反其道而行。
「我的資質?!呵呵,一個孤魂野鬼,不受欺陵就謝天謝地了,還談什麼修行成仙,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她微彎唇角,蒼白臉上強忍苦澀,微微一笑。「人間情愛是短暫,我就要這短暫的感情,總勝過從未擁有。至少我嘗過,會懂得愛人是怎麼一回事,會瞭解那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會知道好多好多我從不知曉的事、從不曾有過的體驗,或者……會在其中受傷哭泣,然後,我會懂。」
他愣了愣,無意間竟受她的話語和神情所牽引,溫和的雙眉淡淡蹙著,又無痕地放鬆。「百年來在這水域,你流連不走,救過無數條性命,不知不覺中,你已在自我修行。」正因如此!她的魂魄才會逐步地轉虛為實。
瑤光還是笑,哼了一聲,「那又如何?」是她多情,自己意外溺斃於這川溪河,水中寒冷如冰,她承受下來,卻不忍世間人輪替她的命運。
這百年來的歲月呵,從來,都是她情多。
「為修行得道,摒除七情六慾,然後……就如你這般嗎?」她頓了一頓,幽幽又說:「若連男女間的感情都不曾嘗過,又有何資格談那些空泛的大愛?!畢竟情愛為何,從來不知。」她直直望住他,眸光一片柔和,「我不想如你,一點都不想。」
第四章--不教無情水自流
有時瑤光真懷疑,自己到底是鬼非鬼,難道正如文竹青所說,百年來的流連,不知覺已為自身積冥福,身上的陰氣趨弱,漸漸沾染生人的體性?
簡直匪夷所思!但,她好似不那麼畏懼日光了,想破腦袋也不知為什麼。
黃昏,歸鳥群群,她循著有陰影遮蔽的地方朝大聲嫂家的小院移動。
愈來愈習慣使用雙腳,感覺像個凡人,斜照的夕陽穿透她略微透明的裙擺,將手小心冀冀地伸至光下,指尖微透,膚上感到些許刺麻,已不會如許久的從前,照了光,渾身疼似火燒,皮膚家受盡千刀萬刮般凌遲。
這神秘的轉變令瑤光驚喜萬分,她好怕是自己胡思亂想,因此動不動便觸摸著日光,讓身體去試探。她思忖,現下是落日殘陽,可不可能有一天,日正當中,她依然安穩行過?到得那時,她能算是個人嗎?
為這荒謬的想法覺得好笑,下意識搖搖頭,她收回手,再度拾步。
剛來到院子門口,便聽見狗吠,黑頭跑了來衝著她搖尾巴。
「黑頭,誰來了?」小豆子跟著跑出,瞧見立在院子裡的瑤光,喜聲喊著:「好心姊姊,你來看我和黑頭嗎?」
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便是豆子竟瞧得見她了。對她胡編的來歷毫不懷疑,以為她是前陣子遷居陶家村的人。
瑤光朝他笑,盈盈地步入屋中,尚未放口,就瞧見小豆子鼻下髒污,臉頰也裡上兩片黑。「小豆子,你、你怎麼弄成這樣樣?天晚了,怎還不洗澡?」她愕然問道。
「唉唉,」他跺腳歎氣,「好姊姊,豆子正燒著熱水洗澡哩,可是柴怎麼也生不起火,我又吹又扇的,就是不行。唉,」他雙肩一誇,「還是洗冷水澡好了,省得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