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淚呵,一樣失去溫度,嘗進嘴中卻如清水,演繹不出內心的苦悶。
女子梨花帶波,他靜然不動,任那細碎的哽咽擾亂流水的節奏。似思索、似評量,他終是放口,語氣溫和中矛盾的漠然,「你弄錯對象了。把串鈴子拿回去吧,我不可能娶妻。」
「不是不可能,是你不願有個鬼妻。」她咬住唇,不願淚再奔流,小臉難堪地轉向河面,這麼一瞥,內心猛地大震。
她的心緒甚少這般波動,自秋娘冥嫁,她在柏楊樹上系串鈴,原本平淡的心湖翻滾著七情六慾,然後,遇見了他——他——
「你……你、到、底是誰——」那語調微微抖著,一切的一切,都亂了。剛開始尚不注意,現下已然意識。
灑亮月脂的河面上,沒有她的倒影,也沒有他的。
第三章--流連·流連意欲何
瑤光雙目眨也未眨,前一秒怔望水面,眸底還有月華餘光,這一刻四周白茫茫、霧氣氤氳,她整個被烘在蒼茫之中,連垂首也瞧不見自己的裙擺。幻術。
她一驚,住某個方向飄去,撲在臉上儘是寒涼濕意,不知多久,飄揚的黑髮沾染濕氣,衣衫也浸透了,如第二層皮膚般貼著身軀。
她不覺得冷,追尋不到出路,心緒由一開始的驚慌漸漸沉澱。這樣的場景,極似她幽遠的夢境,四面是路、八方皆敞,都是方向,也都不是方向。
寧定內心震撼,她不再如無頭蒼蠅般亂闖,雙腿盤膝而坐,斂眉垂目,以逸待勞,不去想所在空間,不去感受白霧拂頰的涼意,神智沉入一個無我境界,無我無思亦無念,空白一片……
「嗚唬……汪汪……嗚……」
緩緩地,她睜開眼,老狗在她身邊,小河流過,她來到柏楊樹下。
「黑頭,怎麼啦?」由渾沌中走出,她有些虛喘,衣裳仍浸濕著。
老狗垂頭垂尾的,喉間發出嗚嗚咽聲,鼻頭頂了頂瑤光的臂膀,磨蹭了一會兒,然後慢慢地踱步回小院落。
「黑頭——」邊喚著,她盈然起身,才飄離樹下,卻愣在原處無法動彈。夜深人靜,臨水人家都已熄燈歇息,正是如此,掛在小院兩旁的白色燈籠顯得格外醒目,火蕊還燃著,照亮燈籠紙上好大的「奠」宇。
氣氛如此詭異,有片刻,她不能思考,微微瞥見河面上映著的月脂,又是震愕,她抬起頭,中秋溫潤的白玉盤已成月眉兒,遙掛在天幕。
由幻術中掙脫,彷若須臾,豈知已過半月。
月圓人團圓,若是月不圓了,人該怎麼辦……是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歹禍福,月的缺,尚有滿足之日,而人呢?從此訣別?
黑頭停下來瞧她。咬了咬唇,她再次飄去,靠近窗子,裡頭傳來強忍的啜泣聲,老狗跨過門檻進了小廳!她不能,只立在屋外靜靜地、難過地瞧著這一切。
簡陋的木棺是幾個鄰家出錢買來的,小豆子披麻帶孝跪在棺材旁,紅著眼、紅著鼻頭,一面燒著紙錢。老狗來了,他瞥著地一眼,想號啕大哭,唇蠕了蠕終是忍了下來。
冷冷清清,淒淒慘慘,瑤光好難過,不是為大聲嫂,而是小豆子,他才多大年紀,先是喪父,今又喪母,只有一隻老狗陪伴。
若能,她也想號啕大哭呵,這世間,總有許多無奈發生,她的力量這麼小,早知難行,仍妄想螳臂擋車。
幽幽回身,虛無身子飄出院落,回到她一貫待著這樹下。
寂寞復寂寞,天若有情天亦老,有情,真是件無可奈何的事。
她何須去憐人,弄得自己這般下場?何須感應人的悲哀,教自己也跌入其中浮沉難以排解?何須任著無數交替的機緣溜走?這百年來的靜寂呵,她絕非流連,而是情多,不願誰人再嘗這般苦楚。
是笨,笨到了極處。每回機緣來了,她提點自己要狠下心腸,不聽不看不聞不問,不動憐憫不出手救助,但嚴厲告誡了千百次,她最後的抉擇依然故我。瑤光,笨呵……她苦笑,搖了搖頭。
夜風如昔,吹皺河面眉月兒,拂得相楊枝丫輕輕顫動。她不禁又是一震,聽到清脆鈴音,在樹影搖晃處尋到那串鈴子,隨枝丫搖擺音韻,彷彿從未取下過,以相同的給繫在相同之處。
她心思轉動,身軀飄過小河,來到對面岸上,在黑暗中找尋那幢簡樸的小屋,她記得在那個地方,可以將對岸臨水的陶家村望得分明。
但,什麼都沒有,不見屋,更不見人,來如夢,去無覓處。
原來,他亦是陰府來的差使。她明白了,猜想,他是專為大聲嫂的魂魄而來。能使幻術、能平空變法,他定非一般的靈通。
文竹青……她暗喃著,心中思忖,這說不定僅是他應付的言語,連名字都不真。以他能力,肯定打開始便洞悉了她,一抹水畔遊蕩的無主孤魂。為什麼要救她?為什麼頂著那溫雅面容?讓她以為、讓她以為……她也可能如秋娘,有一段陰陽緣分。
多麼、多麼的難堪啊。她胸口鬱抑,不由得恨起自己為何要有情,她早不是世間人,徒留世間情,苦的只有自己。
暗地裡,他定是在笑話她,憑一隻串鈴兒,不顧女兒家的矜持,對住他說出許多不莊重的話。可是,沒誰能為她了,秋娘尚有家人為她主持,而她的親人已逝,經過這許久,那魂魄亦不知何處追尋,說不準,早已投胎輪迥,再不相識。她主動,也是逼不得已,卻未料想結果竟如此不堪。
沒誰能為她了……她唇一抿,神情蒼白脆弱,想到那個男子,心中又苦又羞又惱又怨。
想他取走她的串鈴兒,末了,又將它系回原處,他到底將她瞧成什麼?他是陰冥使者、地府來的靈通,而她是無形無體的幽魂,雲泥之差,他既瞧她不起,不願有個鬼妻,為何不把她也一塊兒抓了?入阿鼻地獄、上刀山浸油鍋,怎麼也好過受這般的羞辱。
瑤光委坐在岸邊,這飄零的歲月,她真是累了。
*********
夕陽西下,天灰濛濛的,遠山溪漠。
一頂斗笠隨水流而下,在凸高的河石問彎來轉去,最後卡在雨石中間,但水仍沖刷著,極可能下一刻便帶走它。
「別跑.咳咳、別、別跑……」老伯有滿臉的落腮鬍,年紀不好界定,瞧來該有六、七十歲,身軀頗為高大。他管不得浸濕褲管,奮力地越著河水,對住那頂斗笠直去,可能追了一陣子,鬧得氣喘吁吁。
「給、給咱停住,不准、不准跑了……」他雙手撐膝站在河中休息了會兒,接著挺起腰桿,艱辛地想跨步出去,這一動,底盤不穩,氣力不足,身子往河裡栽去。「哇——」他大喊,接連吞進好幾口水,手攀到河裡石頭,原可撐起身軀,但石上青苔滑手,他面朝下,咚地又跌進去,竟無聲息。
不看不聽不聞不問,不出手不動情。
瑤光對自己下令,是這三天來的第一百次。
這三日,不知怎地,水岸意外頻生。先是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哭哭啼啼來到河岸,她邊掉淚邊徘徊,瑤光則一顆心提到喉嚨,不由得也跟著她徘徊。
吹了一陣子風,她真脫下花鞋,人朝水裡走去,先到腳踝,再來小腿肚兒,她往深處去,水到了腰際,最後滅頂。
見這狀況,還管什麼交替機緣,內心的三令五申早拋到腦後,沒暇想起長久以來的寂寞滋味,先做再說,要後悔再來後悔吧。瑤光沖得好快,往那婦人沉入的水中一探,硬是將她救上岸來。
幸而婦人沒喝下多少水,一會兒便清醒了,瑤光不敢再碰她,退開一小段距離,見她又哭又鬧好一陣子,忍不住軟言相勸,費盡一番唇舌,終將她勸回頭。
那夜,串鈐子有風相伴,她又嘗寂寞,告訴自己,這是最後一次救人。
翌日,水岸旁來了一個男孩,她不曾見過的臉孔,不知是否住在陶家村,那男孩個頭跟豆子差不多,背著一個大竹簍,來河中撿螺抓青蛙。
他拾得專心,愈拾愈多,勁瘦的身子往河中直去,頭逕自低垂尋找獵物,根本無暇注意已步近危險河城,河底石頭一多,流速變得湍急,拍打他的腰腿,而背後的竹簍又重,他摔進水中,偏要顧著好不容易拾獲的東西,小小身子掙扎著,再也爬不起來。
瑤光看著,心擰著,想著小豆子,沒爹沒娘夠可憐了,而這個落水的男孩若命喪於此,與她做了交替,不僅是沒爹沒娘,還要忍住永難擺脫的冷意,夜裡,來來回回在這水岸孤獨飄遊。怎忍心?!怎忍心?!
那一夜,在柏楊樹下,她依舊聽著風中鈴音,輕笑自己多情。
內心不掙扎了,她飄向河中,那冷意已傷不了她。雙手拖住老人的肩胛,輕輕施力,把他安置於河畔,連帶那頂斗笠,也讓她抬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