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思索、恍惚地笑,不遠處幾戶人家臨水而居,小院內傳來狗吠聲,還有女人高亢的叫罵,語調清亮精神,炒熱冷淡的夜,打破原本的靜寂。
「小豆子!你這短命賴皮脫兔兒,咱叫你收了晾竿上的十串香腸,這會兒就剩著九串,還一條呢?!藏去哪兒啦?!」忽聽到殺豬似的哀叫,小豆子肯定又被扭耳朵了。「你給咱過來!你這不蒸不爛不煮不熟不捶不扁不炒不爆的臭豆子,給咱講清楚啦!香腸呢?!」
「哎哎哎……疼、疼啊娘、娘,香腸不是豆子拿的,太陽下山時,它們就變成九串了,我也不知道——」聲音像在吸氣,「哎咬哎……疼、疼,輕點兒輕點兒啦——再擰,豆子要假豆變真豆,沒了耳朵,光溜溜一顆頭。」
「還有嘴撒賴?!難不成香腸自個兒會飛,噗噗噗就飛走了?還是山裡來了虎精蛇怪噗地跳上晾竿叼走了?哼!他們有膽子來,還得瞧咱肯不肯放他們回去!」她愈說愈精神、愈罵愈活力。
「娘、娘,對!被叼走的,肯定是,哎哎哎!這會兒你擰錯人啦!痛啦!」
「喲——你猴子啊?給個竿子就順著往上爬?!」
「不是我、不是我!你問黑頭啦!」
忽然一片安靜,暴風雨前的寧靜。
果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小院裡爆發出更響亮的叫罵,夾雜狗兒的哀嗚,好不淒慘。
「臭黑頭死黑頭有嘴巴吃沒屁眼拉屎!老娘哪兒對不起你?!要你看門,你倒好,把咱辛辛苦苦灌的大香腸給吞啦!養著你做什麼?!好吃懶做的傢伙,乾脆賣給老李做香肉,還能掙幾個子兒!」沒有虎精蛇怪,倒有只饞嘴的老狗,監守自盜,防不勝防。
「啊嗚……啊嗚嗚……汪汪,嗚嗚……」狗耳被拽著,聽到「香肉」兩字,它發出又淒涼又可憐的哀號,以博取同情。
「娘,小聲點啦!桂花和棒頭他們兩家又點燈了,肯定是教你吵了。」男孩說得莫可奈何。
意識到吵了鄰家,她稍作收斂,但天性使然,壓低的音量仍讓人聽得一清二楚,氣呼呼的。「咱大聲嫂說話就是大聲,天生嗓門大,方圓百里誰人不知?!」
「是是。娘說話是響了點兒,心地可是一等一的好。」小豆子精靈性子,跟著賣乖陪小心,又說了好些安撫的話,一場香腸風波稍見平息。
過了會兒,就聽大聲嫂罵著:「去!你這只癩痢黑心肝的,今晚不准睡在院子裡,到外頭吹夜風,好好想想。往後再貪嘴,咱真把你送給老李!去去!」
「嗚嗚……啊嗚嗚……」
「少裝可憐,老娘不吃這套!」接著是關門落鎖的聲音,還聽見她喊著:「豆子,腳洗乾淨再上床,弄髒咱新鋪的被單,老娘打斷你的狗腿。」
豆子家的燈終於熄了,桂花和棒頭兩家的燈也跟著熄了,夜恢復平靜,只有蟲聲蛙嗚和小河的低吟。
過沒多久,一隻動物垂頭喪氣、四腳緩綬地踱至小河邊,喉中發出呼嚕嚕的嗚嗚,好似很不得志。驀地,它彷彿察覺了什麼,嗚音一頓,四腳停住,一顆大黑頭抬將起來,兩顆骨碌碌的眼瞪向柏楊樹這方。
「黑頭,又被趕出來啦?」她對它笑,微彎的唇角是溫柔而親切的。
識得熱面孔,因突生警戒而豎立的皮毛放鬆下來,它委屈地搖搖黑頭顱,動了動耳朵,然後老牛拉車似地踱到她身旁,「咚」地一聲趴了下來,黑狗頭就擱在兩隻前腳上,對著河中映月百般委屈的低嗚。
「好了啦,誰教你貪吃。」
冷冷的指尖順著它的頭毛,大聲嫂罵它癩痢,其實狗兒頸部以下是奶白色的毛,雖非光華似錦,也差不到哪兒去,尤其一顆狗頭,黑得烏亮烏亮的,名字取得剛剛好。
「唉,大聲嫂一家孤兒寡母,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日就幫人家做些香腸臘肉貼補家用、供小豆子上學堂,你吃了一大條,她當然心疼。」
「嗚嗚……」好像在自我反省,那黑滾滾的眼有了愧色。
見狀,她好笑地輕搖螓首。「好啦,別難過了,明兒個天一亮,大聲嫂氣早消了,可沒空閒來同你計較。」大聲嫂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雷聲大、雨點小,這方圓百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更何況她在河流水岸已飄蕩無數個年。
身後有聲響,她和黑頭同時轉首,是一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他僅著中衣,褲子是隨意套上的,前後還弄反了面。
「黑頭,你在這兒。」小豆子躡手躡腳走來,手中抱著一大團高過頭頂的乾稻草,那模樣很滑稽。好不容易來到黑頭身邊,才要開口,卻連打三個噴嚏,寒毛沒來由豎了起來,「唔唔,今晚怎麼這麼冷?」他自言自語,東看看又西瞧瞧,昏暗中什麼也沒有,甩開莫名的感覺,他將稻草鋪疊成窩。
「你睡在乾草堆裡就不那麼冷了,明兒個娘不氣了,豆子再帶你回家。聽話,快睡,我也要去睡啦。」他壓低音量,拍拍狗兒的黑頭顱,才又偷偷摸摸地溜回去,一路上不住地搓揉兩膂,無意識地打顫。「冷……好、好冷……」才初秋,沒道理凍成這副德行,他加快步伐,只想躲進溫暖的被窩。
「嗚嗚——」黑頭起身移動位置,趴在乾草堆上,鼻子喚了嗅味道,它發出滿足的呼嚕聲,黑臉一頓又擱在腳上,擺好標準的入睡姿態。
「唉……你真好。」有人關心著,真好。
她也普享受過那樣的感情,體會過親人給予的溫暖關懷,該是好久好久的從前,久到已記不清親人的容顏,久到一個朝代換過一個朝代,久到這河岸人家來來去去、生生死死,盡在她的眼中。
她不怕這樣虛無的飄蕩,只是有些倦了,有些寂寞了。
「黑頭,你知道嗎?」她一個人自言自語著,手撫著老狗,「秋娘的家人替她招了門親,那男人拾走了寫著她生辰八字的紅紙和一塊鴛鴦玉,她娘親還擲茭問她心意,秋娘自個兒也答應了。」她學著黑頭,將下顎擱在弓起的雙膝上,緩緩道出今夜為何消沉又惆悵的原因。
「黑頭……往後,我又是單獨一個了。」
其實,她一直是單獨一個,在偶然之下才與那個名喚秋娘的小姑娘相遇。
秋娘是病死的,芳齡二八便香消玉殞,因生前未許人家,親人將她安置在祖宗祠堂旁的小小廟壇,如今已過兩年,等待輪迥仍是遙遙無期,又無法受宗族供奉,孤零零的無所依從,才會向親人托夢,想尋一段冥婚。
黑頭靜靜睨著她,眼皮有些沉,欲振乏力,鼻頭發出微微的呼嚕聲響。
她靜謐莞爾,為自己的感傷覺得好笑。
「魂魄也能有自個兒的姻緣嗎?」沒誰能為她解答,這是一道好難好難的問題。「若有!我可不可能也求一個?」
情愛,是怎樣的一種感覺?她生前不懂,如今不懂,從來,就不曾懂。她咬唇想著,然後慢慢地解下腰帶上的串鈴兒,當她由黑暗的渾沌中走來,意識到自己是一抹幽魂時,這串鈴兒就一音繫在腰間,是她生前最愛的飾物。
應該是最愛的,要不,她不會帶著它穿過陰陽的界線,應該是吧……唉,她有些記不得了,有好多好多的事,她都記不得了。
可不可能有一天,她也記不得自己了,忘記自己的名和姓,只是固執地在這人世飄遊,如無根浮萍、風中柳絮,沒有方向亦不懂存在的目的,沒誰知道她,連她也不知道自己,可不可能,會有這麼一天?
機伶伶地打顫,不是因為冷,而是驚懼。
「只求一個,我……只求一個……」她合手包住串鈴兒,垂著眼眉低低喃著,對著夜空、對著月娘、對著滿天星斗。音到風靜了,草叢裡的蟲子睡了,岸邊的蛙兒也歇息了,她才抬首,起身將一串鈴繫在柏楊樹枝上。
串鈴小巧精緻,在她身上靜無聲響,就當她指尖放開它的剎那,那鈴兒隨著柏楊樹枝顫顫動搖,竟流洩出清脆的音珠。
她微征,幽幽的身魂佇立在寂夜中,下意識聆聽著那可愛的聲音,清靈靈的,有高有低又忽高忽低,她想,她是極愛這串鈴子的,不管是生前,抑或如今。
又是清冷的夜。
這一晚,豆子家十分不平靜。
不為香腸也不為臘肉,不是大聲嫂也不是小豆子,而是黑頭。
「臭黑頭,癩痢短命的,你著了魔啦?!叫叫叫,還叫不累嗎?」門咿呀地打開,大聲嫂披著上衣,對住小院裡那頭朝黑暗處猛吠的狗罵著。「吵得人不安寧,咱拿根線把狗嘴給縫了,瞧你還叫不叫?!」
「嗚唬……唬……」黑頭稍稍收斂,又似極不甘心,仍對著外頭低咆,前腳僵直,兩個銅鈴眼宜勾勾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