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燦死死地瞪住她,短促的、壓抑的,冷冰冰的命令著:「請你離開。」
「喔。」她乖乖走出幾步,忽然想到,她幹什麼聽他的?!原本對他還有一小咪的憐憫,現在不用啦!省起來!
她又繞了回來,雙手叉在腰際壯壯聲勢。「喂,你、你別這樣瞪人。我說完話就走,不用你趕。你沒忘咱們有五年之的吧?我特地找你就為了這事,你不會跟我說你不想比試了吧?」見他冷凝著臉,神色木然,沐瀾思又道:「嗯,你不說就表示沒有意見,那換我說,明日清晨,你我在此比武,我的兵器是薄刃雙刀,不使毒也不使暗器,一切光明正大,我會勝出的。告辭。」她學中原武林的禮節,朝他抱了抱拳,轉身瀟灑離去。
他站在湖畔,風聲、葉聲、水聲、鳥聲,他聽著,無意識地傾聽著,然後,似遠似近地,一個聲音告訴他--
她的血給了你,絕無活路,她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喉間又乾又澀,他吞嚥著唾液想潤澤那份緊繃,還沒嚥下,心口鬱抑,一口血吐了出來,滴在微黃的小草上像極被風吹落的紅楓。
早已分不清是他的血、還是她的血?
☆ ☆ ☆
「喂!那個什麼燦的!你來得挺早的嘛。」
苗族少女叫喚著,得不到任何回應,那男子靜默得感覺不到一點生氣,不動如石,同他身旁的那塊大石長得挺相像的。
「喂!」她又喚,不死心地跳到他跟前,一照面,嚇得沐瀾思倒退三大步,差些掉進湖裡。她指著他,不穩地說:「喂,你、你不會在這兒站了一夜吧?!」
他緩緩抬眼,目中儘是紅絲,面白如鬼。
是什麼時候了?他思緒動得極慢,又緩緩抬頭面對天際,對那晨間日光微微蹙眉。天亮了嗎……時間對他而言,已無意義,只除湖畔的秋,而今,秋心成愁。
他忽然調回眼,見沐瀾思一身的苗家裝扮,眉更蹙,眸中有一抹陰鷙。
「你不是她。」
沐瀾思小口微張,戒備地回瞪,「你、你莫不是瘋了?」
他只是看著,靜靜又說:「你不是她。」
「哦……」沒應付過這種人,沐瀾思不得不再承認,他、他好猙獰可怕。她眼角不自覺地瞄向楓林深處,知道今天硬要跟來的那人悄悄躲在那兒,她預估兩地的距離,若這男人真發起狂來,也要先替自己找好逃生路線。
咽嚥口水,她硬著頭皮道:「我是沐瀾思。今天來和你比武的。嗯……不過你、你瞧起來好糟,若要改期也是……可以商量。」他不語,她只好自動決定,「那就改明天,你別把自己弄得更糟,屆時我贏了你,也不光彩。」
她踏出一步,卻聽到他清冷的語調,「不用改,就今天,現在。」今日、明日,有何差別?時間之於他,已無用處,他只想將旁人趕走,一個人對一座楓林、一面鏡湖。
沐瀾思回身,眼角又不爭氣地尋找自己的救命符。她要的是正常的、能發揮全部功力的比試,而不是應付一個似瘋非瘋的人。
她鼓勇振作。「這是你說的,輸了可別有任何藉口。」在離他約五步之遙停下身,兩手翻花抽出雙刀,擺出一攻一守的招式。「請。」
容燦不語,將披風撩開。
「你使什麼兵器?」她問。
片刻,他才意識到她問了一個問題,靜聲回答:「手。」
沐瀾思有些氣悶,不理他的陰陽怪氣,首先攻來。
她這幾年光陰沒有白費,武功突飛猛進,內力益練紮實,她一刀沉過一刀、一式快過一式,往容燦身上橫劈斜砍、不留情面。
而容燦全憑感覺回手,面容始終向前,雙眼微垂,守多於攻。
沐瀾思見交手六、七十招,他步伐仍定氣無動,心中又是驚愕又是佩服,她心性好強,稍退一步,以輕身功夫繞行他四周,尋覓破綻。
招式又變,她連番裙裹腿,百摺裙舞成波浪,容燦忽而一怔,腦中閃過片段景象,憶及一個女子,她的百褶裙也如群浪,一下下踢足氣力,那時,他與她爭的是一件破舊披風。
直覺反應,他手掌已下在沐瀾思肩胛,下意識卻又收回勁力,沐瀾思哪裡知道他腦中轉些什麼,行雲流水,下一招竟是「倒臥金樽」,她背如弓,配合雙刀往後,直直攻向容燦。
她的背受了傷,是墜崖時讓壁石刮出來的。
他忘了沐瀾思不是她,忘了正在比試,他陷入回憶中,手勁皆放,人筆直站著。接著,胸口受她一撞,連續動作,她回身,雙刀交錯劃過他的胸,拖出兩條血痕。
沐瀾思怔了,容燦也怔了,他聽見有人來,那腳步跑得好急、好急,他不去理會,低頭見自己的衣服全染紅了,他一笑,唇動了動,人挺直往前栽倒。
「阿姊,我、我不知他會呆呆站好讓我砍,我不是故意的。」沐瀾思趕忙將薄刀藏在身後,一臉的無辜。嗚嗚,跳進洱海也洗不清了,這樣贏有什麼好說嘴的!這個死沒人管的!
由林間衝出的女子焦急地蹲在他身旁,她費勁地將他翻身,見血染紅衣襟,套著柔軟布套的手有些無措,又連忙拉他的披風壓在血口上。
她的臉遮著白色的帕子,只露出一對眼眸,看看男子灰白的臉,又抬頭祈求地望著妹妹。
唉……「好啦好啦!你別這樣瞧我。」沐瀾思認命地歎氣,彎身咬牙攙起昏死的男人,而女子則亦步亦趨地跟在一旁。
唉唉,她不能說他死沒人管,因為還有她這個笨阿姊會睬他。啐!
☆ ☆ ☆
山澗小屋,裡頭一廳一房,裝飾頗為樸素。
容燦躺在房中僅有的一張床上,下顎鬍髭遍生,雙頰嚴峻消瘦,眉是糾結的,即便是昏迷,也似在不安穩中沉浮。
他胸前的刀傷已經處理,是沐瀾思替他撒藥包紮的。因為一旁,那女子求著、看著,沐瀾思縱使千百個不願,也得認命。
幸而刀薄口細,再加他胸前肉厚且硬,傷口雖橫貫胸膛,也僅及皮肉。
她站了一會兒,不太敢靠近,露出帕子的雙眸無法由容燦臉上移開,躊躇著,腳步終於往床邊再次移去,她雙目凝視著,眼光中流露出愛憐橫溢的神情,似欲伸手去撫平他的眉心,卻又不敢。
外頭傳來山澗流水聲,空氣中飄散著藥草味,沐瀾思去張羅吃的,可能也會上總堂找賽穆斯,她什麼話都同他說,燦郎在這兒的事,他遲早會知。
床上的人忽而眉心深皺,頭在枕上動來扭去,她倒退幾步,開始煩惱阿妹為什麼還不回來。
好不容易,他安靜了下來,嘴唇乾裂蒼白,她瞧得心痛,靜靜歎息,用淨布沾濕,小心地、輕輕地滋潤那兩片唇瓣。
她端詳著他的眉、他的鼻、他的眼,那眼中有迷亂的火花,是兩簇跳躍的火把,她一驚,才如夢初醒,領略到那男子已然醒來,目不轉睛地盯住她瞧。
她隔著帕子摀住自己的嘴,倉皇地跳離床邊。
她站得遠遠的,隨時要奪門而出。她、她好想碰他,可是不能、可是不能……她咬唇搖著頭,淚花成霧,光線由她背後射入,將她的身形半隱在陰影中。
一瞬間,以為是那個使雙刀的丫頭,眼神短暫的交會,他瞧見了她,那張臉讓帕子遮住大半,他還是瞧見了她,因那對美麗的、美麗的、美麗的眼眸。
仍是苗族姑娘常梳的髮式、月牙白的結衣、青裙及膝,兩袖與一褶褶的裙擺上繡著紅花,她說過,那是馬纓花,她用花的汁液打扮自己。
他好似忘記怎麼說話,眼瞳中都是焦渴,儘是灼熱,心一陣一陣地絞痛起來,他看著她許久許久,唇僵硬地動著,慢慢地、堅著地吐出一個名來--
「沐灩……生……」
她又是驚喘,回身就走。
「別走!」他跟著跳起來,完全忘了胸前上的刀傷,悶聲一痛,整個人由床上栽下,「咚」地摔在地上發出巨聲。
急著跑走的腳步陡地煞住,她扶著門瞧著、掙扎著,直到見他胸上的白布滲出紅來,再也顧不得什麼,朝他跑了回來。
她蹲下身子,才想察看他的傷,腰間突地緊縮,整個人重心不穩地教他拉進懷中,結結實實讓他抱住,壓在綁著布條的胸牆上。
帕子下的小嘴驚呼一聲,想推開他,裹著布套的手來到他的胸上,又不敢使力,進也難、退也難,她不說話,聞著他身上男性的氣息,帶著血的腥味,熟悉又眷戀的懷抱,她感受著他兩臂的力量,耳際有一聲聲的心鼓,她聽著、數著,唇角輕輕地上揚,逸出一聲歎息。
讓她再多眷戀一會兒,這兒這麼溫暖,她想他想得心都痛了,就這麼一會兒,她不會貪心,也不會多求,只靜靜、安全地依偎……再一會兒、一會兒就好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