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雙手輕輕撫上他的頭髮,高仁傑猛然抬頭。
她的黝黑眸子在雪白臉頰的襯托之下,深邃得讓人不敢直視。
「你醒了?」他扶正眼鏡,卻掩飾不住赤紅的眼眸。
「從他們開始討論我的流產時,我就醒了。」
床單之下,她的指尖掐入掌間,盡力保持著臉上的漠然。然則她的眼沒有放過他的任何情緒反應,慎重仔細得像在進行貨物出廠前的最後一回確認。
他臉上狼狽的真情流露,讓她對這段婚姻做出了決定。唉!他總是善良得讓她自慚形穢啊……
「那……不是你的錯……孩子……」高仁傑急迫地傾身向前,卻握不到她的手。
「我知道。我的腦子運作還很正常,錯在哪裡、是誰造成的,我一向比誰都清楚。只有不懂得負擔責任的人,才會把事情的過失推到別人身上。」趙晴鎮定地打斷他的話,青白的唇快速地一啟一合。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的雙手抓著腹部衣物,絞握成麻花。一定是她嫌惡的念力大強,孩子才會消失的……
「我不會胡思亂想的。」她勉強自己又說了一句。
「你……能這麼想就好了。」
高仁傑感覺彷彿被人澆了一桶水——冷熱不知,只知道濕淋淋地,難受。
她好冷靜,冷靜得讓他有些措手不及,冷靜得讓他悵然若失。
「醫生說孩子會流產,有可能是這次的精子或卵子先天體質就不佳,他要我們別太難過,孩子先離開也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們都還很年輕,隨時都可以再有孩子。」他聽見自己聲音,平平板板地敘述著。
「我知道了。反正,我的生活不會因此而改變。孩子出生了,我的生活才會真的產生巨變。」她不要去想孩子的事,這樣就不會……悲傷。
高仁傑聞言,臉上最後一絲的難過完全斂去,取而代之的是煩躁與焦慮。
「你怎能這樣冷靜?」他瞠瞪著她,聲音顫抖地質問著。
「呼天搶地能改變什麼嗎?我本來就不想有孩子,也算這孩子識相,知道投胎到別人家能得到比較好的照顧。」
她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做出一個莫可奈何的手勢。
「你……」他被她的話掐住脖子,有片刻的哽咽。「真的這麼想?」
「真的。」趙晴毫不猶豫地點頭。
「那我現在這樣是為了什麼?」
高仁傑抓住趙晴的手,斯文的聲音破碎,沙啞低嗄。
他的黑瞳裡有著排山倒海的怒火,他憤怒、他傷心、他懷疑自己是否真的認識過她!
「你太情緒化了。」她輕描淡寫地說道,別開眼看向窗外。
「你說什麼鬼話?失去一個孩子,不是丟掉一筆生意啊!」
她的雲淡風清逼得他大吼出聲,失控地扣住她的下巴,強迫她看著他——
她的臉上可有閃過一絲痛苦?
高仁傑的心一擰,張口欲言,卻不知道他該說些什麼。
「好了倒此為止吧,我不想和你吵了,你早知道我的個性很實際的。」
夠了!
她不想再因為他而自責,不想再因為這段關係而懷疑自我的價值。為了她,他已經受了夠多委屈了。她不忍心再折磨他,也不願再為誰而折磨自己了。
「我不知道的是你少了一顆正常的心。」高仁傑的失望化成了尖銳的言詞,冷不防地刺得她千瘡百孔。
「我什麼時候可以出院?」她嚥了口口水,嘴裡滿滿的儘是苦味。
她想,離婚對他會是件好事。
「明、後天吧,我再問問醫師。」他努力讓自己也冷淡以對,所以拿了小餐桌到病床上,遞過一盅食物給她。「這是媽媽帶給你的燕窩燉奶,你吃一吃吧。」
趙晴看著那一碗雪白的食物,眼眸卻不爭氣地泛出水氣。媽媽八成是怕在她的面前哭,所以只留下了這些食物就離開了。
她發抖的手抓住湯匙,舀了一匙到唇邊。
高仁傑聽見湯匙與瓷碗不停碰撞的細碎聲響,抬眼瞄去一眼——
她顫抖的手,甚至握不住湯匙。
趙晴這個愛逞強的笨蛋!裝成若無其事,就會真的沒事嗎?
高仁傑的眸光轉柔。
「多吃一點。」他接過湯匙,一小口、一小口地餵著她進食。
她垂下眼,無聲地吞嚥著他的愛心。想看他,想把他的愛心記在腦裡。不敢看他,怕淚水滑落,洩漏了她的不夠堅強。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最適合自己的人。雖然她知道——這輩子不會再有另一個男人這樣愛她了……
「我們搬出去住好嗎?」他握著她的手,試探地問道。
「搬出去住?我可不想再得罪你的家人了。」他需要一記當頭棒喝,才會知道事態嚴重。他的家人絕對會妨礙他未來的發展。
她不允許在她離開他之後,他還無法得到幸福!
「你就不能試著多體諒他們一點嗎?」他假裝沒看到她打了個冷顫。
「你要我體諒誰?」她揪住他的領口,鎖住他的視線。「體諒那個伸腳把我絆倒的人嗎?」
「他們不會……」
高仁傑把她推到一臂之外,驚恐得無法說出完整的句子。
他高瘦的身軀不住地顫抖,因為他知道……趙晴不會對他撒這種謊。
「為什麼?!」
他把臉埋入掌中,哀慟嘶吼著。
那叫聲讓她心碎,但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一秒,卻仍然無情地收回。
快刀斬亂麻吧!否則情絲一旦再繞上,就又會是一陣糾纏。
「為什麼?因為我和你的家人不會有和平相處的一天吧。」她聽見自己用一種漠然到無情的聲音說道。「我不想再成為你和家人間的阻礙。我們……分居吧!」
☆ ☆ ☆
高仁傑不願意分居,他堅信他們仍有挽回的空間。
他也沒有追問究竟是誰絆倒了趙晴,因為他認為一切都是他的錯。
這是第一次,他不顧她的反對,選擇了和她在外頭共組兩人世界。
於是,在高文隆昭告了整個里巷,控訴趙晴慫恿兒子拋家養父的不孝舉動之後,她在街坊不屑唾棄的眼神中和他一起搬離了高家。
高仁傑不知道的是——她一旦決定的事,就不輕易更改。
她,決定離婚。
而讓他厭惡她,這段過程會走得比較迅速。
怨她、恨她,都比兩人痛苦糾結一輩子來得痛快。
誰要他心軟又固執,外加不識時務,居然還妄想挽回這段婚姻……
「洪天明串連其他業者抵制我,我若秉公處理,絕對把他們的工廠打到落花流水。但是這樣一來,你爸爸會怎麼說?他會打電話向我抱怨我是個多麼不知分寸的媳婦。難道要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後等著被他們踢出業界嗎?」
週三晚上,只有兩個人的小客廳裡,趙晴滔滔不絕地說了半個小時,好不容易說到他皺起了眉。
「你能不能停止抱怨?」高仁傑會上雜誌,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制止了她的叨叨碎念。「給我一些時間和爸爸溝通,好嗎?」
「等你們達成共識後,我早被丟到太平洋喂鯊魚了!」她冷哼一聲。
「你對爸爸不能多一些耐心嗎?」
「是你的家人就可以為所欲為嗎?那我是你的妻子,我能不能比照同等待遇?」她蠻橫地說道——她很清楚他的痛處在哪裡。
「那麼我得到的又是什麼?沒有人願意改變,我就活該被夾在中間,不斷地被擠壓成奇怪的形狀?你想過我的心情嗎?」搬出高家以後,他們沒有一天不起爭執。能忍的,他都忍了,這樣還不夠委曲求全嗎?
他把膝上的雜誌往桌上重重一放,口氣絕對與和平沒有任何干係。
「我早就告訴過你,你會受不了我的。」她一副「我早知道」的傲慢模樣。
「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只是請你不要那麼主觀地下決定。你可以抒發情緒,我難道就不能偶爾說出我的心情嗎?」他的話從齒縫間迸出。
「你有什麼資格表達心情?有些人適合單身——我就是。誰要你娶我?」她交叉著雙臂肥錯全推到他身上。
「你不要強詞奪理。你捫心自問你真的認真適應過婚姻嗎?」他抓住她的肩頭,心口的炸彈被點燃了導線。
「我哪一點沒認真適應過?」她不馴地回嘴。
「你打從心裡看不起我爸和我弟弟。從來就不曾用家人的態度和他們相處,你總是高高在上,冷嘲熱諷著他們的一切錯誤!」他像律師一樣咄咄逼人地俯近她的臉龐,不留情地宣判她的罪狀。
她一愣,因為她不曾從這個角度去想事情。
「我為什麼要檢討?你才是該檢討的那一個!」可她好強的個性從來不容許自己被人教訓的,所以她說話的音量也開始高亢了起來。「你如果能夠適時強勢地化解我和他們之間的危機,那麼會造成今天針鋒相對的局面嗎?」
「你的行事作風如果能夠委婉一點,爸爸會事事針對你嗎?你在外頭那麼吃得開,為什麼在爸爸面前,身段就不能放軟一點呢?」高仁傑指責著她,渾然不覺自己說話的口氣正是她平素的翻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