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風吹來,帶著清新的梅香,黑曜抬頭,只見冬晨中梅樹綻放整片枝頭。他倏地停下腳步,瞳色因思忖轉為沈然。
這縷梅香,與那夜記憶中的香氣相似,只不過,那一夜殘存的香氣,更加淡雅些,更加繚繞人心,持久不散……
黑曜看著掌心,神情專注,彷彿可以橫互時空,看到曾在掌中停留的溫存柔感。當理智隨著醍醐香藥效退去愈漸清明,而那曾經擁有過的感覺,也愈漸真實。隨著梅息的誘引,那停留在掌上的軟馥感觸是那麼清晰、那麼溫暖。
有誰能告訴他,在他被下了藥的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雙仰首望向梅樹的黑眸,染上了從未曾出現過的色澤——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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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書房設於清汜宮中,整座宮殿采四圍設計,冬風不侵、夏焰不熾的舒適之處,是它的優點所在,將御書房設於此,正是再適合不過。
黑曜一走入清汜宮裡,立刻有宮僕上前為他拂去身上落英,他抬手阻下,他向來不喜歡這種眾人服侍的排場。
在數人的恭送下,黑曜走向御書房。
基本上,地位低下的宮僕是不能讓皇上撞見的。一路上,得知皇上駕臨的宮僕們都是能躲就躲,能閃就閃。有少數幾個閃避不及,一見到皇上的身影在地平線的那頭出現,大老遠的就跪在原地,幾乎額抵著地的等候皇上通過,直至見不著人了,才敢起身。
這樣的狀況,黑曜已習以為常了,雖不喜歡,但長久以來的宮廷禮教,不是他能說廢就廢的。
「皇上,皇上!」遠遠的,就有人大聲喳呼著,破壞了清汜宮的寧靜。毋需多想,會這麼做的只有一個人而已。
怕小福子會一路呼喊直至追上他為止,黑曜停下了腳步,剛好停在一名跪伏在地的宮娥面前。
誰是將宮廷禮教最不放在眼裡的人?不是他這個對之極端厭惡的皇上,而是那個一直將之奉為圭臬的小福子!有時候,他對於小福子種種挑戰禮教的行為,其實是感到滿欽佩的。黑曜悄悄地挑了挑眉,有點納悶小福子到底是怎麼通過敬事房的最後測驗。
該死!怎麼會剛好停在她面前?低伏在地的殷水浣蹙起柳眉,整個背脊繃得又僵又直。才剛從晾曬場和趙三康分別的她,為了貪看清浥宮的梅林,特地繞了點路,打算通過清汜宮直奔梅林,沒想到,卻好死不死地讓她碰上了黑曜!
遠遠看到黑曜,她就已冷汗直冒,生怕被他認了出來。但拔腿躲避的動作過於欲蓋彌彰,在見識過他的能力之後,她可不敢奢望她那蹩腳的輕功能擔保她不被發現。別無他法,只得採取最平常的動作——跪伏恭送。
那一夜他雖然醉得神智不清,卻也無法保證他對她這個伴他共眠一夜的女子,會完全沒有印象。一想到此,那原本擔慮蒼白的臉,將梅花的紅給偷來暈上了。
「還好小福子追上您了,喏,冬日低溫,小福子為您拿來大氅了。」小福子嘿嘿地笑著,伸手就要將大氅為黑曜披上。
習武的精魄體格是不怕寒的。就算是雪天,也依然是一件單衣、一件外袍就已足夠,這些備而不用的大氅早就被他束諸高閣,沒想到小福子竟有本事將它翻了出來。黑曜看著那件厚重的毛皮大氅,翻了翻眼,一閃身,輕巧地避開了小福子的關心。
怎麼還不走?脂粉末施的臉上,夾雜著赧紅的赤和惱怒的朱,竟使那白皙的容顏反添嬌艷。要上演主僕情深的戲碼到別的地方去!殷水浣不悅地在心頭低咒,一直不敢妄動的僵硬姿勢,已使得她的雙膝微微發麻。
「皇上,北風起了,求求您披上吧,要是您病了教小福子怎麼擔待得起?」小福子不死心地繼續撲上,但奇怪的是,明明近得觸手可及的皇上,無論他如何竄高伏低,卻說什麼都碰不到身。
像在應驗小福子的話,一陣強勁的風直刮,蕭颯狂肆地穿梭長廊,夾帶冷冬的氣息。
「您瞧吧,這陣風多冷!」這突如其來的風凍得小福子機伶伶地打了個寒顫。這種天不穿大氅怎麼受得了?瞧他穿著一件小短襖都還凍成這副模樣了。
小福子的叨叨絮絮黑曜完全沒聽入耳,他的視線、他的心思,全鎖在眼前這名垂首跪伏的宮娥身上。
那股梅香!在起風時,他聞到了那抹清香,與那一夜一模一樣!黑曜眼眸微瞇,目光帶著鷹隼般的審視投向那名宮娥打量。
水浣並不知道自己正被黑曜的視線網羅,她只沒來由地感到背脊竄過一陣寒意,心坎散發的冰冷凌越了一切感受,連不適的酸麻感都被掩蓋。
他在看她!水浣渾身一震,她不需抬頭,那精銳的視線就狂肆地宣告著,毫不掩飾!黑曜的投注讓水浣惴惴不安。她絞緊了手,她現下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宮娥,他該對她視若無睹的,卻為何將視線停在她身上?
「你,抬起頭來。」黑曜望著她冷道,尊傲的氣勢在短短幾字間灼然散發。
水浣背一僵,手心微微沁出冷汗。他認出她了嗎?
這詭異的氣氛讓鮮少停嘴的小福子很難得地收了口。對女色根本不曾掛意的皇上,今天怎麼會突然想看這名宮娥的面容?好奇心驅使小福子側頭偷瞧,想看清這名宮娥的模樣,然而千篇一律的裝束與螓首低垂的模樣,卻只能讓他大呼可惜。
看著眼前姿勢僵硬的女子,黑曜犀雋的目光不曾稍瞬。
經過時間的流逝,背上的灼燒卻不曾減滅,反而有愈燃愈烈的趨勢。水浣深吸口氣,大劫已至,再避無用,何苦作垂死掙扎?大不了讓她這名逃過一劫的餘辜在九年之後追隨爹娘而去罷了!螓首倏地抬起,毫不畏懼地直直望向黑曜。
那雙佈滿恨意與不甘的冷冽水眸讓黑曜一怔,霎時間,他見不著其他,看不清她的長相,只有那對澄冷倨傲的清瞳佔據了整片思維。
「浣姑娘!」小福子掩嘴驚叫,在這裡遇見水浣實在讓他意想不到。
浣姑娘不是分配在清昊宮女官旗下的嗎?怎麼會跑來清汜宮?
浣姑娘?黑曜散落的注意力在瞬間立刻捉回。眉一挑,記憶力極佳的他可沒忘記這個名字在那日清晨,曾被小福子提過。
「水浣?」他處事一向使人心悅誠服,為何眼前的她卻是一臉血仇未雪的憤恨模樣?這一點,挑起了他的好奇心。
「是。」水浣直視著他,儘管他氣勢逼人,震得她心頭發顫,她還是倔強地不肯別開眼。
高勢低下的她自眸中射出冷冽的箭芒,兩人的視線交會,黑曜那湛墨的瞳眸透著深邃沈思,面無表情的俊容完全讀不出思緒,看不清是喜是怒。
糟糕!小福子暗叫不好。該不會是皇上發現浣姑娘逾越了工作崗位了吧?情急之下,小福子完全沒想到尊貴在上的黑曜,是不可能會注意到這種小細節的,對水浣頗有好感的他,一心只想幫她脫罪。
「皇上……」才吐了兩個字,底下的話就讓黑曜給打斷了。
「你下去吧!」黑曜長袖一拂,示意水浣退下。
不僅小福子愕然,這結局讓殷水浣也怔住了。原本火燃預備散發的恨意失了目標,瞬間化為烏有,水瞳餘下一片茫然。
黑曜睨了她一眼,唇畔勾起似有若無的弧度,丟下呆怔的兩人,逕自朝御書房的方向走去。
沒有斥喝侍衛將她這名刺客拿下,也未曾將她打倒在地,厲聲要她伏首認罪,更不曾口吐寒霜對她細細盤詰,就兩個字——「水浣」,一句像已確定一切的問句,然後就這麼結束了。
殷水浣愕然地望著黑曜漸去的寬闊背影,直至人影消失,還無法移回目光。
好險,逃過一劫!小福子吁了口氣,見黑曜離去,忠心護主的他腳一邁就要追上去,眼角餘光一瞥,浣姑娘還呆呆地跪在那兒啊!於是跨出的步伐又硬生生地收了回來。
「浣姑娘,你快回清昊宮吧,別再讓皇上瞧見了。」礙於男女有別,即使身為太監,小福子亦不敢逾越彎身相扶,只得屈膝看著水浣,好心地小聲說道。
「嗯。」殷水浣被動地點點頭,緩緩站起。
「那,我先走了。」小福子這才安心起身,拔腿往黑曜滑失的方向奔去。
那紛雜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水浣雜亂的內心,卻依然無法清明。
他,到底是何用意?水浣蹙眉思付,腳步輕慢地往清昊宮挪去,黑曜那似乎另含深意的臨去一眼,繚繞心頭,揮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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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早朝下來後,眾臣所上的奏章是多不勝數,事分緩急輕重,如何處理得恰如其分,正是一國之君所要面臨的課題。
清汜宮裡的御書房中,成疊的奏章在黑曜的審視下,不多時,已全然批閱。想必明日早朝,又是眾臣為了努力達成標準而一片兵荒馬亂的模樣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