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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駱沁

  「之前爹和娘瞞著你是因為怕你難過,這是真的,你知道,爹娘從不騙人。」婦人扶住女孩的肩頭,柔聲勸道,在看到她那張泫淚欲泣的小臉時,還是不忍地別過了頭。

  他們從沒打算讓她知道的,未有子息的他們得到了這上天賜的孩兒,有多高興啊,把她當親生女兒般地疼愛,沒想到如今,為了保存她的命,還是得將一切揭露,不過,傷了她的心總比賠上她的命好。

  「旨上的名單沒有她,我們就當作什麼也沒瞧見吧!」官差歎了口氣,將皇旨揣入衣內。「兄弟們,這山裡只住了這對殷姓夫婦,小心搜索,千萬別漏拿了這逃了十七年的嫌犯吶!」

  「是!」身後的官差一應聲,拿出備好的麻繩,做做模樣,輕輕將殷雷夫婦縛住了手。

  「不要,娘,孩兒要跟你們去,別丟下我,別不承認我是爹娘的孩兒!」女孩見他們要走,急忙撲身上前,抱緊了婦人的大腿,不讓他們離去。

  「孩子,娘是等不到你嫁人了,你拿著灶後甕上的銀兩,下山去找錢大嬸,她人很好,會照料你的。」婦人流淚交代著。雖然毫無血緣,但十一年的相處下來,她放了多少心血在這孩子身上啊!

  殷雷噙淚看著這一幕,一咬牙,狠狠將女孩扯開,推倒在地。

  「走了。」不顧自小疼愛的女兒撲倒在地的狼狽模樣,殷雷狠下心,扶著妻子再也不回頭地往前直走,走向他的生命終點。

  女孩趴俯在沙地上,突來的變亂讓她心頭一陣茫然,空洞的大眼失去了焦距。她不懂什麼叫冤,她不懂什麼叫連誅,她只知道,以往淡泊安穩的日子已破碎,女孩抬頭,淚眼中漫天的沙塵,淹沒了父母的去向。

  ***************

  「不——不要帶走我爹娘!」

  在皎潔月光的輕撫下,榻上的人影驚喊,滿臉冷汗地坐起身子,沈重的喘息在寂靜的夜裡迴盪,聞來格外清晰。

  觸眼所及的黑暗將她自夢魘中拉回現實,她將臉埋入掌中,良久,才放下掌,深吸了口氣。那埋在掌中的姣好面容,正是屬於日前行刺黑曜未果的女子所有,她——水浣,或許更正確些,該喚作殷水浣。

  殷水浣輕輕拭去額上的汗,離開溫暖的被褥,起身下床倒了杯水,冰涼的茶水入喉,才發現整個嗓子都乾啞了,在冷茶的刺激中,還隱隱帶痛。

  又著涼了嗎?每當那場夢魘降臨,醒來後總是渾身浴汗,加上身子底弱,夢魘結束,亦意味著風寒來襲。

  但,有誰在乎?殷水浣優美的唇形勾起嘲諷的笑。儘管寒冬,她依然就這麼身著單衣,獨坐在冰冷的房中。

  早在九年前,就不再有人在乎過她了,包括她自己。

  從前有爹為她張羅一切,有娘為她噓寒問暖,有人為她專心一致地攢著嫁妝,如今,她什麼都沒有,她只是孑身一人,活在這片天地中。

  在公差出現的那一天,她的世界,亦隨之毀滅。她甚至來不及哀憐自己是個撿來的孤兒,頓失養父母的噩耗又接隨而來。沒有親生父母無妨,但老天爺怎能連疼她憐她的養父母都奪了去?在這雙重打擊下,一個無知天真的小女孩,在一夕之間成熟了。

  那天,她到灶後拿了瓦甕裡頭的錢,用一條布巾包著,緊緊纏在腰際。有生以來的第一次,她違背了娘的交代,她沒有去找山腳的錢大嬸,那小小的身子,一直跟在被押解回城的爹娘後頭走著,走到布鞋磨破,走到足下起了水泡,還咬著牙,繼續走。

  爹娘發現後,怒吼著要她離開,甚至拿起官差的刀子威嚇著砍她,她還是眼眶蓄淚,毫不畏懼地跟著,說什麼也不放棄。最後,爹娘也無法,或許是在臨死前的這段旅程,還想和她相伴,也就默許了她跟從。

  而負責押解的官差們,對他們照顧有加。拖延了十七年的案子,也不差這些天的時間,官差們刻意放慢了速度,讓他們一家三口多享幾天天倫之樂。雖說殷雷夫婦為罪犯之身,但一路上吃好住好,枷鎖腳鐐也不曾給他們戴上,一直以禮相待,就連執意跟隨的殷水浣,也受到了呵護。

  要是終點不是刑場,這段旅程,該是殷水浣一生中最快樂、最難忘懷的時候了,但,它不是,這段回憶,依然深烙在她心坎上,只不過,愁苦的哀淒取代了一切感覺。

  她的嫁妝,半點也不剩。一路上,看到什麼新鮮的就給爹娘買上,看到什麼美味的就給爹娘備上,小小年紀的她,已經懂得要在爹娘臨終前,讓他們享盡一切。但儘管腳程放慢,再遠的路途也終有抵達的一天。

  這些天的相處下來,殷雷已與官差們產生濃厚的交情,趕赴刑場的這一天,下僅殷雷夫婦淚眼相望,就連押解的官差們眼眶也不禁微微紅了起來。

  還記得,爹臨走前,握緊了她的肩頭,直視著她的眼,眼神嚴肅。

  「把這件事忘記,當成爹娘是病死的,是病死的!知道嗎?如果你做出任何傷害自己的舉動,爹就永遠不認你這個女兒!」殷雷深知她的性子,她眼中的仇恨炙明得讓人無法忽視。

  水浣會尋仇的想法讓他擔慮,一個純樸小女孩,她不會武功,不懂心機,甚至不忍殺生,但她性子裡的孝順與率直,會令她不顧一切地為他們報仇,這樣以卵擊石的下場,是可以預料的,白白賠上她的一生罷了。

  「爹!」水浣不服地喊著,淚撲簌簌地滾落。爹怎能猜到她的心思,還搶先將她的行動設限?

  「記住,不然你就不再是我殷雷的女兒!」殷雷一個字一個字地加重語氣道。深長地望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頭,走到官差身旁。

  殷雷唯一的交代是托孤,希望眾位官差大哥幫殷水浣找戶好人家,還有,千萬別讓她上刑場。

  於是六名官差分成兩派人馬,四名負責押解,兩名則留在客棧裡,費盡心思哄她,分散她的心神。但,談何容易?悲慟使人成長,轉化為神智清明。要是以前不曾見過世面的殷水浣或許會被哄,但如今的她可不了。當下藉著上茅坑,輕易地溜出客棧,聽到街上人們的鼓噪聲,下意識地往人群的方向走去。

  鍘起鍘落,兩顆人頭落地。沒有鮮血狂濺,只有汩汩湧出的血,悄聲地遮掩了整個地面。拚命跑來的殷水浣,只趕得及見這最後一幕。她安靜地排開人群,不哭不鬧,站在爹娘滾落地面的頭顱前面,怔然呆立。

  她向來怕看爹爹殺陷阱裡捕獲的獵物,爹總愛拿這笑她,說是若不殺它,還當什麼獵戶?爹那爽朗的笑聲言猶在耳,而她,卻已能面無表情地屈膝就地,輕柔地將爹娘的首級擁捧胸前,睜著空洞的大眼,任淚滑落臉龐。

  她已不怕血了,為何爹不睜眼瞧她,不誇她足以當個好獵戶了?

  直至那兩名驚覺被甩的官差追上時,看到的是人群已散的刑場中央,那瘦小的身形呆坐著,懷中抱著殷雷夫婦的首級,動作輕柔,怕摔了,怕撞了。這樣的畫面,讓他們心哀惻然。

  遠遠的,聽到了宮裡傳出的喜樂。其中一名官差瞧出她的疑惑,解說著,那是宮裡為了太子黑曜十六歲的成年禮而慶祝。

  雖住在深水林裡,但爹還是盡心地教導她唸書,再怎麼無知,她可也還懂得奪走爹娘的聖旨,該是皇上才能發下的啊!

  想起爹爹臨走前交代的話,殷水浣牙一咬,她可以不做殷家子孫,她可以不是爹娘的女兒,但她絕不能讓殘害爹娘的兇手逍遙過活!

  皇上、皇后、太子……殷水浣在心頭默念,一遍又一遍,不斷重複著,像要把這三個字彙鐫刻在心版上。

  他們奪走了她的家人,他們亦該為此付出代價!她仰頭望天,清澈的眼點著熾燃的火焰。

  那時的炫焰,直至九年後的今日,還依然狂熾地燒著。

  像在折磨自己,殷水浣倒了杯冰冷的茶水,迅速地送入喉頭,再度引發不適的刺激感。九年前的她連野獸都不忍殺害,如今,仇恨讓她不得不放狠了心。

  想起在山上家中,娘與她最後一次聊天,直到上刑場前,他們念念不忘的還是希望她許戶好人家。嫁人?殷水浣苦澀一笑。此時的她已不奢望了,她只祈能將殘害爹娘的三名仇人誅殺!望著窗外泛著魚肚白的天際,許下誓言。

  「梆梆梆……」外頭傳喚的低音竹節聲傳著,代表宮僕們起身的時刻。

  殷水浣取下床頭的宮僕服飾,做好準備的她,臉上的仇恨已毫無痕跡地掩去,衣著整齊後,隨同陸續出房的宮僕行列中,魚貫走出。

  ***************

  「趙叔。」抱著被褥的殷水浣在長廊上遇見舊識,點頭叫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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