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絲再次披洩而下,低首看著披頭散髮的自己,再看看正在把玩玉簪的他,她揉著微疼的兩際.「除了騷擾我外,你沒別的事可做了嗎?」若是數個月前,在他對她做出這些動作後,她一定會像初時見到他那般驚慌,但在連著見他數月,也夜夜與他相處了數月後,她再也對他築不起提防之心。
「目前沒有。」鬱壘將玉簪往身後一扔,漫不經心地拉來她垂落至錦被上的青絲,以指細細感觸著絲緞般的觸感。
早在她面前帝后威嚴盡失的鳳舞,在發現端著皇后的架子也嚇不跑、趕不走他後,她索性對他露出她不在人前展現的最真實的一面。
她氣悶地板起小臉,不客氣地對他下逐客令,「若是閒著就去盡你的職責,去宮中捉鬼吧。」
「宮中之鬼早被我清光了。」習慣她冷眼以對的鬱壘只是聳聳肩,依然故我地賴在原地自得其樂。
鳳舞歎息地垂下眼眉,「門神……」
「鬱壘。」他有耐性地指正。
「鬱壘……」她告饒地向他搖首,「別再這樣盯著我了,我真的累了……」連著數月都淺眠,每當他自畫中走出來時她就得陪著他,不管她怎麼驅趕他就是嚇不跑,反而更愛伴在她的身旁,這般日積月累下來,他是很能樂在其中,但她卻是身心皆疲。
他淡看她一眼,在瞧出了她眼底的倦累後,走至她的身後坐上榻,修長的十指也跟著放在她的肩上。
「我只是想守著妳而已。」他小心地拿捏著輕重與力道。
「但我在宮中安全得很,不需有個門神來監看著我……」舒服得差點閉上眼的鳳舞在辯駁之餘,不忘提醒他,「還有,你又在輕薄我了。」
他充耳不聞,在她的耳畔低語,「放鬆點吧,在我面前妳不需當個皇后。」
酥酥麻麻的戰慄感自身後升起,鳳舞縮著香肩,拉開與他的距離後,坐至床榻的另一頭對他搖首,並以眼神警告著他別太過分。
鬱壘笑了笑,自在地往榻上一躺,一手撐著臉龐凝視著在燦燦燭火下的她。她身上得體不露絲毫肌膚的素色長服,在燭光輝映下瑩瑩白亮,襯照著她白皙的臉龐,讓唇上的一抹嫣紅顯得更加瑰麗。
「想不想暫時忘掉妳皇后的身份,出去外頭走一走?」每日看她被關在這座陰森森的皇宮裡,她不煩悶,他可覺得無趣極了。
「外頭?」她挑高黛眉,「宮苑?還是御花園?」
他刻意探向她的水眸,「我指的是這座皇宮的外頭.」
如他所期的,鳳舞緩緩垂下了眼睫,像是被他踩著了心中隱藏的痛處。
她別過螓首,「我出不去,也不能出去。」
「誰說的?」他挑戰似地笑了,一骨碌地自榻上躍起,而後拉著她下榻。
「你又想做什麼?」赤著腳被他拉著走的鳳舞,邊努力撥開他的手邊問。
「帶妳出門走走。」牢牢握住皓腕的他,絲毫不給她掙脫的機會,帶她快步走向他原本站立的門扉。「夜裡的妳不需母儀天下,妳只需要玩樂。」
「等等……」大感不妙的鳳舞,忙回頭對睡在榻旁的白虎求援,「伴月……」
鬱壘揚了揚劍眉,輕吹一聲口哨,就見伴月飛快地躍起,動作比他們更快地先一步躍進門裡.「瞧,牠比妳更想出去呢。」他拉近她,一手攬上她的腰際,帶著她跨進門扉。
「我不──」被迫的鳳舞,滿心的害怕與驚惶,在跨入門裡所見著的景物中,霎時全都暫時遺忘。
璀璨的月光,銀輝灑落在她的身上,清冷的西風將她的髮絲吹揚起來,在風中翻飛不休。
僅在那短短的一瞬間,跨過門裡門外,她已自重重牢鎖住她多年的皇宮裡,來到了她心中最是惦念的地方。
「眼熟嗎?」站在她身旁的鬱壘,邊問邊褪下自己的外衫替衣著單薄的她披上。
明媚的月光下,位於宰相府外遠處的小丘上,一棵高然聳立的銀杏老樹,金黃色的葉片反射著月澤,風兒一吹,扇形的黃葉在空中飛騰一番後,葉落如雨,一片一片地,落在已將遍地鋪上一層金黃的大地上,也片片落在她想念的心版上。
鳳舞顫顫地伸出手,盛住翩然落下的黃葉,幾不可聞的低語,悄悄逸出她的唇邊。
「我一直以為……在我有生之年,我再也回不來這裡了……」感動的淚光在她眸底徘徊,但她極力想忍住。
鬱壘伸手接住她懸在眼角的晶淚,一言不發地擁她入懷。
她沒有掙動,握緊了手中的銀杏葉埋首在他胸前,模糊的話音,在吹揚的西風裡聽來破破碎碎的。
「我有個心願……」
「什麼心願?」他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音調顯得格外的溫柔。
她仰首看向他,「在我死後,我想葬在這棵樹下。」她這一生,是逃躲不開皇室這座牢籠了,但她不願連死後,她的歸處都不能自主,還是必須得與皇家中人一同關在冰冷的陵寢裡.「人生才剛開始,妳就已想到妳的後事去了?」鬱壘不滿地皺著眉,抬起一手輕撫著她的臉龐,「難道這一生中,沒什麼值得妳期待嗎?」
慘淡的笑靨,在月下看來格外淒清,「沒有。」
「快樂呢?」他不忍地撫上她的唇緣,想將那抹笑拭去。
她的眸光渙散茫然,「我早忘了那是什麼滋味……」
身在宮中,有何快樂可言?她不過是個等待著聖上的孤獨皇后,不過是個空有虛名寂寥無伴的女人,日日看著年華老去,夜夜盼著這段刑期快些結束。
但她卻是鳳氏宗族所有的榮耀,是族人們賴以高昇的登天玉梯,同時,她更是父兄們最穩固的政治靠山,唯有她端坐在後位之上,家族榮業方可永保不墜,權勢富貴,也能因此而常盈家門.因此她必須將十二金玉鳳簪牢牢簪在髻上,即使不得寵、不得所愛,她也得在後宮中努力生存,為了那些仰望著她的人們,繼續撐持起這片榮耀的天際.從沒有人為她想過,她才十七,她還沒有享受過人生裡該有的青春歲月,也沒有機會品嚐過情愛歡樂,人們只將她當成一尊玉雕的觀音,把她高高捧奉其上,將她置放在無盡寒冷無伴無親的深宮裡,他們都忘了她也是個平凡少女,會害怕、會傷心,更會寂寞哭泣,但他們從不提供讓她憑靠的支柱,反而將期待重重地壓在她身上,藉此攀附著她、深深期待著她,他們不知道,她這只被迫棲停在高枝上的鳳鳥,獨自站立得好累。
她只是想找副可以倚靠的胸膛,讓她歇一歇,讓她……把那些不敢流的淚都流出來。
指尖下的胸膛是如此厚實溫暖,鳳舞凝望著他深邃如潭的雙眸,輕聲淡問。
「在我身上,你想得到什麼?」每個靠近她的人,都想藉她得到些什麼,他呢?糾纏了她這麼久,他想要什麼?
他伸手撥開她因風覆面的髮絲,「我像個有企圖的門神嗎?」
「像。」
下一刻,一個淡吻落在她的唇上,微微的暖意,在唇瓣上停留不散。
鬱壘咧出一笑,「我確實是別有所圖.」
「你要什麼?」她恍惚地看著他惑人的笑意。
他低低在她唇邊道:「妳的快樂。」
如遭刺中般,她心中一痛,「我沒有那種東西。」
「我可以給妳。」
「為什麼?」她瞪看著他,不肯置信地一步步往後退,不願相信他,也不願相信有人願給她那些。
靜立在原地的鬱壘,將她曾受過的傷都看進眼底,而後,一步步走向她,每說一句,便上前一步。
「因為……我喜歡在燭下欣賞妳美麗的側臉;因為,我喜歡看妳揮筆作畫時臉上專注的神態;因為我喜歡妳對我抿著小嘴或是蹙著眉;因為我喜歡每當我輕薄妳時,妳便會手足無措,像個尋常少女般地展現妳該有的模樣;因為,有很多數不盡的因為。」
被迫退抵至銀杏樹下的鳳舞,不停地朝他搖首,他捧住她的臉龐止住她,俯首低問。
「想給妳,就一定要有個理由?我就不能只是給妳嗎?」
在鳳舞眼中的淚珠被他逼出來前,他密密地吻住她,她掙扎地捶打著他的肩頭,但他不為所動,耐心地吻著她的唇,將她冰涼的身子攬進懷中,直至她不再顫抖,也失了力氣去抗拒他,他這才側首緩慢地吻進她的唇裡.熱情似浪,旋捲著她,唇舌親暱相纏的綿綿深吻中,她遺忘了她的良人,她的身份,甚至是她自己,她牢牢地捉住他胸前的衣襟,感覺他更是鼓舞地誘吻著她,拉著她的手纏放在他的頸後,她忍不住踮高了腳尖,更加靠近他一些,離開她的世界遠一點.穿竄的氣息交織在他們兩人間,鬱壘慢條斯理地將她臉上的淚痕都拭去,在她眉心深深印下一吻。
「奇怪的門神……」她哽著嗓,眼中淚光漣漣.鬱壘輕笑出聲,將她更擁進懷裡,「我的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