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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綠痕

  因年少、因無子,也因與她年歲相差了十歲毫無夫妻情分的聖上,在大婚後即投入西宮溫柔多情的靈妃懷抱,不臨幸於未央宮,使得她的後位初立不久便岌岌可危,但她卻因主動奉養太后,故而能在太后庇護的羽翼下,避開宮中三千粉黛的明爭暗鬥,也勉強保住了後位。

  孤燈映壁,探房風冷。這寫照,深刻真切地詳述了她入主未央宮後四年來的生活。

  入宮這些年來,她不時想起未進宮前的自由與歡樂,在這座層疊如迷宮的紅牆綠瓦外,那朗朗無邊的天際下,她不過是個不解世事、花樣年華的女孩,她只是個……跟在娘親與姊妹的身邊學習女紅,或伴在爹爹的身邊讀書習字的官家女眷而已。

  每至春日來臨,皚皚大地冰霜褪去,替換上一襲嫩綠的翠服,她與府內眾家姊妹及女婢們,在青青河畔的楊柳樹下,迎風爭放彩色紙鳶,或是春末時在院中採摘花兒趕製香枕,每當秋日來臨,她總愛身著鵝黃色的衣裳,在金黃色葉片紛紛飛落的銀杏樹下,旋身翩翩起舞……

  那些短暫卻繽紛的日子,是她身處在深宮盡處裡最大的惦念,也是她十七年歲月裡最珍貴的回憶,只可惜,往事走得太遠,她無力去追回,也容不得她步出宮門去將它尋回,她只能噤聲閉口,在宮中努力學習婦德,並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做個他們都希望見到母儀天下的尊貴皇后。

  無人知道,在她恭謹得宜的笑容下,掩了多少淚,又藏了多少心事。

  她多麼渴望,卸下雲鬢上的十二金簪、額前的翹首鳳珠,褪下這一身繁瑣沉重的鳳服,讓無時無刻不都緊繃的身子能獲得片刻的舒坦;抑或是像其它同齡少女一般,日日恣意地歡笑暢樂,而不是只能當個必須時時刻刻皆注意行止的賢淑皇后。

  只是奢望終究是奢望,在這座未央宮裡,唯有一日接一日的白畫,一夜接一夜的深宵,歲歲年年無情地吞噬著她的花樣年華.在宮中住久後,她一點一滴地察覺,她心中所寄藏的渴望漸漸淡了,以往,她所懷有的夢想與希望,正逐漸如塵如霧般地消逝,更令她覺得可悲的是,現下她最大的心願,僅僅只是希望當她百年之後,她能夠逃離這座深宮回到故里,葬在故鄉那棵心愛的銀杏樹下。

  端坐在書案前,就著所剩不多的回憶,懸筆在絲絹上行書的鳳舞,正欲將往日相思托寄筆下訴,好將記憶中歡樂的片段書至絹上時,她的筆勢忽地一頓.「雲容。」她朝一旁隨侍的宮女輕喚。

  「娘娘。」貼身宮女雲容隨即靠上前恭謹地彎身請示。

  鳳舞仰首望向一派熱鬧的外頭,「殿外何事如此嘈雜?」鮮有人至的未央宮,今日怎會一反往日靜寂?

  「回娘娘,是寶林殿所請的高人入宮了。」早就派人去問過一回的雲容,立即如實呈報。

  「寶林殿?」她蹙了蹙黛眉,「太后請了什麼高人入宮?」難道長年禮佛的太后又想辦什麼法會了?

  「娘娘,您不知道嗎?」陪侍在另一旁的蘭台神秘地朝她眨著眼。

  「知道些什麼?」

  「有人說……」蘭台刻意拉長了音調,雙眼還滴溜溜地四下張望了一番,「太后所居的寶林殿鬧鬼。」

  鳳舞想也不想就駁斥,「無稽。」

  「但太后近來夜不安寢,宮人們都說得繪聲繪影。」見她不信,雲容忙不迭地加入說服的行列。

  「太后無恙吧?」只在乎太后安危的鳳舞,急急站起身,有些責怪地睨向她們,「怎麼發生了這事都不告訴我?」

  雲容立即靠上前想扶她,「娘娘,您要上哪?」

  「擺駕寶林殿,我要去見太后。」鳳舞挪開欲扶她的手,自個兒提起裙襬疾步朝書齋外走去,在午後的燦日下,搖曳的裙襬捲起一層層疊浪般的刺目流金。

  ※  ※  ※「參見母后──」來到寶林殿的鳳舞,大禮尚未行完,就已被一臉興匆匆的太后扶起。

  「別多禮了。」滿面喜色的太后直拉著她來到殿門前,「妳來得正好,快來看看!」

  隨著太后仰望的面龐,不明所以的鳳舞隨之看去,高大的朱色殿門上,經畫匠的巧手彩繪修潤過後,兩尊栩栩如生的武將矗立其上,左邊門扇上,一人身著斑斕戰甲,面容威嚴,姿態神武地手執金色戰戟,另一邊門扇上,一襲黑色戰袍的男子,神情則是顯得優閒自適,兩手並無神兵或利器,只是探出一掌,輕撫著坐立在他身旁巨大的金眼白虎。

  她遲疑地啟口,「母后,這是……」

  「門神。」笑吟吟的太后見她滿臉不解,愛憐地拉過她在她耳邊說著。

  「門神?」原來門神是生得這個模樣啊。但既是守衛之神,怎麼上頭那名黑服男子,模樣看起來悠哉自在,一點也不似另一尊門神該有的威武懾眾?

  太后邊伸出手邊向她解釋,「左方的這位,名喚神荼,右邊的這位,名喚鬱壘。」

  「母后。」鳳舞轉過身,恭恭敬敬地探問:「您特意請人將他們繪在門上,是為了什麼?」

  原本面帶喜色的太后,經她一問後,霎時刷白了臉。

  太后有些懼怕地瞥看四下一眼,再拉過她,在她耳邊小聲地問:「鳳舞,妳信不信鬼神之說?」

  「信。」她點點頭,繼而蹙眉,「但,宮中真有不潔嗎?」在宮中住那麼久了,她從沒聽過什麼來自於陰間的風吹草動,倒是後宮那些妃子,私底下為了想將她拉下皇后寶座,故而作法作祟的情事她可聽過不少。

  「我懷疑,宮中作祟……」太后的音調裡隱約摻了些顫抖,捉住她臂膀的指尖也更加使勁了。「近來,我常夜不安寢,總在夢中見到血光淋漓,更常夢見當年那些與我爭寵的嬪妃,妳想,會不會是……」當年她為了登上六宮之首,不知用了多少見不得光的手段,說不定,近來宮中鬼影幢幢、鬼聲淒厲,就是當年那些被她鬥垮,或是被她逼得走投無路而自盡的妃子,準備來向她索命。

  深知後宮陰暗面的鳳舞,水眸盈盈一轉,立即換上了一抹令她安心的笑容。

  「母后多慮了。」鳳舞拍拍她的手安慰,「既是繪上了門神,不妨就視為咱們只是為後宮圖個平安心靜,也算是為眾人祈佑康泰,這與先帝那些早逝的嬪妃無關,當然,更與德孝才儀兼備的母后無關.」

  凝望著她那具有穩定人心的笑意,半晌,太后臉上似雨過天青般地再次露出了喜色。

  「妳呀,就是這張嘴巧。」她伸手輕擰鳳舞的鼻梢,「怪不得我會這麼疼妳。」當初挑這個媳婦還真是挑對了,不但願主動陪在她的左右服侍她的起居,最令人感到歡喜的,就是這個媳婦的貼心,以及她的知情善意。

  鳳舞勾起她的臂膀,撒嬌地側首靠在她的肩上。

  「這也是母后調教得好呀。」離鄉背井、疏離了所有親人友朋後,這些年來,她早把太后當成自己的母親,以及最親近的人之一了。

  「來,妳習畫多年,畫藝一流,就由妳來說說.」太后滿意地仰首看向門面,「畫匠們將這兩尊門神畫得好不好?」

  「兩位門神五官身形,無一不鉅細靡遺,畫功一筆不苟,色澤畫彩皆鮮艷動人,氣韻神態更是傳神,傳神得……」同樣也仰首看去的鳳舞,說著說著,在看向鬱壘時頓了頓,「就似真人一般。」

  「我也這麼認為。」也覺得他們活靈活現得就像快走出門中的太后,邊說邊朝她點頭.但,只照實說了一半的鳳舞,實際上所認為的,卻不只是那樣而已。

  在她眼中,那名著黑袍的男子,非但神態、形貌皆似真若實,在他那張俊逸的面龐上,一雙炯炯燦亮的黑眸,更似正由上往下地凝看著她,他看得是那般專注,彷彿會灼燙人的熾熱目光,全都集中聚匯至她的身上來,這令她渾身泛過一顫。

  怔然相望的鳳舞,驚訝與不解過後,一股暖融融的熱意,在她的心底蔓燒了起來。

  他,在看她?

  雖然與一旁的神荼相比,這個名喚鬱壘的門神,神態輕佻狀似不拘,卻仍是掩藏不了他不經意流露出來的威武挺立,她望著那綹垂落在他頰畔的黑髮,甚想伸出手……

  「鳳舞。」不知所以然的太后輕輕推了推她。

  「是。」她立即回神,站直了身子甩去心底那份異樣的熱感,以及她不該有的思潮。

  愛屋及烏的太后兀自盤算,「依我看,不如這麼辦吧,我也命人在妳殿內繪上他們保妳平安如何?」

  「但憑母后懿旨。」兩眼在不知不覺中又被門上男子擄去,她心不在焉地應著。

  太后深深吁了口氣,「但願,繪上他們後,往後宮中就再也無波無瀾。」

  感覺那名男子的視線,再次準確地對上她的眸子,沒來由的心慌,令鳳舞忙垂下螓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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