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裳、木梳、髮簪、乾糧、清水……在被攤開的布包裡,有著五花八門的用品和食物,由食物的新鮮程度來看,應當是他算準了她會出洞口的時機,在她踏出山洞前特意前來置放的。
她閉上眼,對眼前的東西雙手合十地感謝,「雖然你的脾氣挺不好的,但還是要謝謝你。」
兩季以來,聽從燕吹笛指示,她一直待在這座小山洞裡,靜待時間的流逝。在黑暗中,她一點一滴地感覺到身體的變化,但她並不知她這副身軀發生了何事,直至秋末,葉枯草干,她來到洞口站在陽光下,她才知道燕吹笛究竟對她做了何事。
深深吸著秋日乾燥輕爽的氣息,全身筋骨酸痛的鳳舞,在陽光葉影下,低首看著自己新生的軀體,不僅在身後有著先前她初返陽間時沒有的影子,若是將手心按放在胸前,還可以感覺到胸腔裡心跳的脈動。
她像個人,也是個人,他給了她一個新的生命。
脫離遊魂化身為人,這是她作夢也沒想過的,而在今日,她才漸漸明白了那日燕吹笛對她所說的那些話。在有了這副新的軀體後,她便可安心地踏上尋找記川的旅途,再也不必擔心自己會遭捉鬼之人收去,或是在日光下煙消雲散。
腹中的饑鳴聲,陣陣地提醒著她化身為人後,首先該做的事為何,她伸手拿來為她準備好的乾糧,吃了一口,而後皺緊了一雙黛眉,幾乎無法將口中的食物吞下去。
「難吃……」那個燕吹笛可真是從頭到腳、裡裡外外都是個莽夫,就連對食物的品味也都那麼差。
細細咀嚼著口中的食物,淡淡的疑惑氾濫在她的腦海裡.她以前有吃過這等難以入口的東西嗎?懷疑的水眸再溜至為她準備好的衣裳上頭.在她死前,她又曾穿過這等簡單樸素的衣著嗎?怎麼她沒有半點懷念感,反而還覺得很陌生?
在飛過上方的秋雁鳴叫聲下,不太熟練地梳整打理好自己後,她彎腰將已收拾好的包袱拾起,步出洞外,踩著乾枯的秋草走下這座她待了許久的山頭,直朝遠處山腳下的城鎮前進.就在她下山步入真正的人間後,先前那絲絲的疑惑再度溜回她的腦海裡,她呆站在人來人往,熱鬧一片的大街街心,不住地探看著全然陌生的四下。
她真的,曾在這座人間待過嗎?
一路走來,在田野間,她看到了農家為了秋收的農忙,入了城鎮後,她看見市井小民種種忙碌的生活景態,可看得愈多,心中深沉的質疑也就愈驅不散。
雖然,她沒有記憶,但也不應空白至這種半分也不熟悉的程度,她甚至可以篤定的認為,她根本就不曾看過這等百姓們的生活,沒見識過汲汲於生活的種種瑣碎,她彷彿……不曾在這麼平凡的地方生活過.但,她若是不在這兒,那是在哪兒呢?生前,又是什麼身份才會讓現下的她對環境這般難以適應?
茫然不知地站在大街上許久後,鳳舞揪鎖著眉心,試著讓自己先鎮定下心緒,別再去想那麼多,她自包袱裡找出守川人贈她的卷軸,攤開卷軸後,開始研究起她未來的方向。
「謝謝老爺、謝謝夫人!」響亮爽朗的男音,在她身後不遠處高唱起。
滿心喜孜孜地收起乞來的碎銀,坐在街邊行乞的嘲風往身後一喚。
「喜樂!」
「別吵,我還沒背完。」剛學識字不久的喜樂,兩手捧著書沒空理他的叫喚,聚精會神地苦讀著書裡土地公今晚要驗收的範圍。
「好吧,妳慢慢念。」想向她展示成果的嘲風,只好摸摸鼻子把碎銀收至袖裡,繼續敲打著碗公準備做下一樁生意。
一抹熟悉倩影,款款經過他的面前。
節然有致的音韻驟止,敲擊碗公的竹筷停在空中不動,嘲風張亮了清澈的大眼,不敢相信地瞪看著經過他面前的女人。
「嘲風?」書讀到一半的喜樂,莫名其妙地看著嘲風一骨碌地跳起,急急忙忙地跳上後方的屋簷。「喂,你上哪去?」
「我有事離開一會,晚點就回家!」忙著去為某神通風報訊的嘲風,在簷上朝她揮了揮手,十萬火急地消失在屋簷上。
☆ ☆ ☆「我再說一次,不畫!」
白淨的五指使勁拍向桌面,將桌上的筆墨硯台震跳得老高,被人惹毛的鳳舞揚起柳眉,用力瞪向怎麼說也說不通的頑固顧客。
來到人間已有一個月,因那個什麼都幫她準備好,獨獨沒留下半分銀兩給她的燕吹笛,使得身無分文的鳳舞,不得不下海為自個兒的生計打拚,暫時停止尋找記川的任務,留在這座路經的城鎮裡擺攤賣字畫,一方面籌旅費,另一方面,也算是讓一路上勞累的她暫時歇息。
加入人間許久後,在刻苦的環境下,她已從初來乍到人間時的呆鬼一隻,一躍成為完全融入人間的小老百姓,而原本心性像張白紙般的她,也逐漸有了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以及,她那與眾不同的特殊脾氣。
「妳就通融一下嘛,鳳姑娘……」愛極了她的墨寶,識貨的張老爺忙不迭地陪上一張笑臉,苦苦哀求她再多畫兩筆.來到人間第一個看到誰就學誰的鳳舞,實在是被燕吹笛影響得太過嚴重。她當下柳眉一挑,寒光爍爍的冷眼又朝他招呼去。
「你到底是耳背還是聾得沒藥救?」她又是一陣沒形象的河東獅吼。「姑娘我說不畫就是不畫,就算你在這站上三日我就是不畫!」
「唉……」淡淡的歎息,自四下圍觀的民眾間傳來。
雖說眼前擺攤的美女,衣著樸素娥眉淡掃,就跟四處可見的民婦沒什麼兩樣,但她那張精緻纖麗的面容、舉手投足間的神態氣韻,就是一再地招人注目,讓人忍不住想接近她一睹嬌顏,更別說敢獨自擺攤的她還畫得一手好畫。可與平凡老百姓不同的她,不但擁有一種富貴人家才培養得出來的雍容氣度,她還有……誰也奈何不了她的火爆脾氣。
她要是能在性子方面稍微改一改,那就真的完美得無可挑剔了。
受夠難纏客戶的鳳舞,不耐地以指尖敲擊著桌面,「我說過,我不為畫中人或其它東西畫上眼睛。」
「但……」大財主還是苦皺著一張臉。
她揚揚玉掌,「你若要有眼的畫,那麼就另找高明吧。」真是,都早把她的規矩說過了,怎麼就是有這種聽不懂的客人要來煩她?
「可以……請妳告訴我不畫眼的理由嗎?」次次都被賞白眼的張家大爺,含淚地捧著買來的大作向她討個無眼之因。
她煩躁地別過螓首,「沒這個習慣.」
也不知為什麼,發覺自己有繪圖才能的她,每次筆下畫出來的東西總是會忘記添上雙眼,而且不管她畫任何一種飛鳥走獸,她還是會習慣性的忘記在空白的眼眶裡加上瞳仁,改不了習慣的她,只好盡量多畫山水或是靜物,少畫需要加眼睛的作品免得惹來麻煩,可前陣子她實在是山水畫得太膩了些,所以才會沒事找事地畫出需要加眼睛的畫來。
「好吧……」無眼雖是可惜,但更捨不得錯過這種繪技可以比擬皇宮大內攬聘的畫匠之作,張老爺只好在討到原因後捧著心愛的畫作離開.「下一個。」被一個難纏的客人弄壞了心情的鳳舞,意興闌珊地喚著在她攤前大排長龍的下位客戶。
「這幅鳳凰圖……」老早就已經相好目標的李氏員外,一個上前就伸手指向她掛在後頭的美圖.這回鳳舞連頭也懶得抬了,「不賣.」
「既是擺在攤上,為何不賣?」財大氣粗的李員外,早就風聞過她特異的脾氣,於是先給她來個拍桌下馬威。
「這圖是我自個兒要私藏的,不賣.」鳳舞盯著他那壓在畫紙上,戴滿了金銀戒指玉環的肥掌半晌,默默地把被他壓住的畫抽出來。
「鳳姑娘……」一旁圍觀的民眾,莫不替她擔心地低叫,希望她別在這人面前使性子。
「大爺我就偏要那張圖!」素來在鎮上呼風喚雨的李員外,絲毫不將她擺在眼裡,說著說著便伸手要搶。
「放肆!」眼明手快的鳳舞,立即揚起玉掌拍走他造次的掌指。
所有人都怔住了,就連出手的鳳舞也怔住了,她愕然地看著自己因打人而紅通通的手心。
她……她怎麼又來了?她到底是從哪學到這種口氣對人說話的?更令她不解的是,她總會在不知不覺間擺出高高在上、頤指氣使的姿態,就算是想克制也克制不住。
「不過就是個賣畫的,身份低三下四,看人臉色姿態還敢擺得這麼高?」顏面險些掛不住的李員外,氣得索性不顧有多少人在看,當場擰起了脾氣對她口出惡言。
她一板面孔,「今兒個不做生意了!」也罷,反正這陣子賣畫所攢下的錢足夠她花用上許久了,她就算不看人臉色也還是可以吃得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