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那面鏡子的主人?」打量了屋內一眼卻沒發現碧落的蹤跡,黃泉瞇細了眸子看著手上拎著銅鏡的她。
「是的。」無音應了應,看他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她手中的銅鏡,她索性走上前把東西交給他。
對於她的反應,黃泉甚感意外,但急著尋人的他沒工夫理會那麼多,將銅鏡接過來後,便急急翻轉過鏡面,但遭毀的銅面卻令他的臉色一黯。
他急忙抬首,「鏡裡的東西呢?」
「走了。」無音淡淡輕應,不斷思索著他的反應。
「上哪去?」黃泉急躁地將銅鏡往桌上一擱,大步地走問她,彎下了身子直視她的眼眸。
盯著他的眸子審看的無音,遲遲沒有開口,而在她眼裡找不到答案的黃泉,眼看對方是不可能會告知他了,於是便轉身想趁碧落的氣息還未消散前再度追上去。
「她往西走了。」在黃泉急切的步伐聲中,無音緩緩啟了口。
他怔了怔,隨後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準備步向門外。
「碧落她……」無音的喃喃自語又拖住了他,「她一直珍藏著一張紙絹。」
黃泉意外地回過頭來,「紙絹?」
「上頭寫著:上窮碧落,下黃泉。」想起那個和自己半斤八兩的碧落,決心推碧落一把的無音,在說時,格外用心地瞧著他的臉龐。
怔立在原地的黃泉,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之色,好半天他就只是愣愣地瞧著無音。
她柔聲地請求,「別傷害她。」
心潮起伏的黃泉,因她這些話,一顆心被攪弄得動盪不安,寂靜的房中,都可聽見他那過於急促的呼吸。無音看著他自持鎮定,強自穩下氣息後,沒給她一個答覆就旋身往外疾走,再度踏上了追逐的路程。
曲終人散,在他們一個又一個地離開她後,偌大的宅子,好像一下子變得更加空曠了。
無音輕輕掩上門扉,拿回銅鏡轉身踱回內室裡,看著空蕩無人的室內,難掩的寂寥,像不可抗拒的風兒吹上了她的心扉。
走至五斗櫃旁,取出今早雷夫人派嬤嬤送來要她試穿的大紅喜裳,捧著它來到窗旁的小桌上,先前那些在她心中無法取捨的人與事,突然在璀璨的陽光下清晰了起來。
玉蟾宮折桂,交頸水鴛鴦。
略細的指尖走過喜裳上紋繡的喜圖以及流蘇,無音用心地感受著那些屬於他人的期望、強行加諸在她身上的命定,在這其中,她找不到他們為她編織的幸福,當指尖來到一旁的銅鏡時,她在陽光下舉鏡對看,在被搗毀的銅鏡裡,她看見自己的容顏是如此醜陋扭曲。
放不下,又提不上。這種對於葉行遠的心情,或許會跟著她一輩子吧,她轉首看向窗外,外頭,仍是一望無際的寂寞,只是天氣愈來愈熱,眼看著春天就要離開。
自小到大,她從不曾告訴過他人,她愛芍葯,也恨芍葯。她的人生被種植在花朵上,花開花凋,她哭她笑;無一分得開。
這一回,或許是該由她自己走出這片花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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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間一夜翠葉落盡,枯枝猶如一雙雙老人枯瘦的掌指,在淒風中沙然搖曳,星辰日月倦眠於夜色的黑麾裡,時間凝滯在空氣中,再無日昇月落。
橫來的細枝拍打在葉行遠的臉上,他偏首閃過,但面膚已破,血絲緩緩映在頰上,在頰邊的痛感中,心急的他停下腳步,再一次地轉首環看幽黑不見盡處的樹林。
如果他沒算錯的話,他應當是被困在這座林子裡十來日了,自那日離開靈山後,他便一路趕奔返回花相園,沒料到在路經此處樹海時,不意中了不知是何人所施了妖法或是幻術,於是這些天來,他便一直被圍困在此尋覓出路。
只是走了那麼久,他還是困在原地怎麼也走不出去,縱使他有心解法破術,但他的修為卻奈何不了那個施法者所設的困術,他還記得,那日在離開花相園時,他曾聽園內的嬤嬤說過無音的婚期,眼看無音就要成親了,他若是再不回去,只怕就將鑄成大錯。
四下墨色中,一盞燈火,在遠處的幽風中搖曳。
它看來是如此溫暖明亮,猶如亂濤駭浪中急於靠岸的船隻,此刻惟一能夠仰賴的希望,這令身心俱疲的葉行遠雙眼煥然一亮,連忙打起精神奔向光源,然而就在他靠近燈火看清了持燈者是誰後,他忙握拳止步。
他的聲音困在喉際,「你……」
手執白緞裁的燈籠,優雅坐在樹下石上的申屠令,慢條斯理地欣賞著他臉上一掃而過的狼狽和錯愕,隨後挑高了墨眉,臉上笑意如沐春風。
「很意外?」都已是第幾次了?怎麼作弄他這麼久,他都學不到教訓?
他怎會意外?綿綿忿意自心底湧了上來,葉行遠不禁要責備自己的大意疏於防範,他早該料到出現在他身邊的種種,都是這只魔搞的鬼。
「急著上哪去呢?」申屠令在他扭頭便走時不疾不徐地叫住他。
盛怒的葉行遠回眸怒瞪向他,「立刻解開你的迷陣!」
「別急著走,先等你把過去交待清楚再說吧。」他笑了笑,揚手朝旁邊一招。
「過去?」葉行遠不明所以地隨著他的手勢看向一旁,一望之下,不住地瞠大了黑眸。
具具人影在黑暗中幽幽而起,緩慢地朝他走來,愈走愈近,也令他愈看愈明,一個個在過去曾把他種出來的女人們,此刻都帶著一張當年與他相愛時的容顏來到他的面前。
申屠令揭開了燈籠的外罩,傾身一吹,燭火嘶聲熄滅,身影也隨之隱去,但林間卻在此時慢慢地明亮了起來,淡淡的青色淺光,在林間朦朧搖曳,照亮了她們的面容,也照亮了葉行遠的臉龐。
雙耳好像敏銳到了極點,將一聲聲的呼喚都盡收耳底。
葉行遠困立在原地,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那一張張朝他逼近的面容,聆聽著她們與當年如出一轍的呼喚,他僵陷在千百年來的回憶裡,相思如鎖,一扣接著一扣,那些曾經在心頭淡去的感覺彷彿死而復生,密密麻麻地佔據了他的心房,懊惱、傷愁、不捨,歷歷在目的往事一一在此刻重生,就像她們拉扯著他的雙手,緊緊纏住他不肯放開。
糾纏間,他試著把她們都認出來,努力回想起當年他曾愛得如何盡心盡力,在極度心酸中,他不斷告訴自己,他沒有負過她們的,是他一直在給,而被拋棄的人也總是他,他和她們一樣有血有肉並非無心,因此就算是相欠,他也早已還清。
在往事和前景全都混淆在一起這個片刻,他想起躺在潔白榻上的無音,那張燭下的面容,至今仍深烙在他眼底,他振了振神志,定下動搖的心念。
那些過去了的,既是已走遠,那麼就讓它過去吧,不論他曾經因此而得到些什麼,就算是傷,也已經過去了,何必把它拉回來纏上自己再捉住不放呢?
就在他決意放開過去之後,女人們的面孔變了,顯得既失望又傷心,但這仍挽留不住他,想趕回無音身邊的意念,再一次不留情地驅走她們,當他發現趕不走她們時,他索性動用了妖法一一撲滅眼前幻影。
幾不可聞的輕歎聲飄落在他的身後,他回過身來,看申屠令重新燃起燈火滿面惋惜地瞧著他。
申屠令搔搔發,「我不能很高興的對你說,恭喜你擺脫了過去。」失策,他還以為這只花妖還是跟以前一樣,容易受人影響而左右不定呢。
不想與他再周旋下去的葉行遠,直接了當地面對他的索求,「我還是同樣的答案,我說過我不知道那兩顆淚在哪。」
「那舍利呢?」申屠令不死心地朝他伸出手,「別跟我裝蒜,我知道你拿了山神的舍利。」
葉行遠一語不發地拿出放在懷中的繡袋,將舍利倒在掌心上後合上掌心,再次攤開掌心時,已不見舍利的蹤影。
「嘖,我已經在你們身上拖夠久了。」申屠令看了,再也沒有多餘的耐性,隨即擱下手中的燈籠。
趕在他行動之前先發制人的葉行遠,凌空一躍來到他的面前,電光火石間奮力擊出全力的一擊,然而沒有閃避的申屠令,先是看了看他訝異瞪大的眼眸,再低下頭來看著自己遭他單手穿刺而過的胸膛。
空的?葉行遠愕然地瞪大了眼。
「你殺不了我的。」申屠令意興闌珊地朝他的胸口揮出一拳,表情顯得很不耐,「我的身體根本就不在這。」
遭擊退的葉行遠霎時心脈大亂,一口氣未喘過來,就見方纔還坐在石上的申屠令直奔向他,登時眼前一花,渾身似失去了力氣,他不能動彈地怔望著就懸在面前的臉孔。
「想問我對你做了什麼?」在他無法開口時,申屠令調笑地拍拍他的臉頰,「只是懲罰你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