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要習慣。」早就適應這類生活的無音,從很久前,就已經不太去在乎這些只出現在她面前的東西。
「你說過,妖魔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碧落想了半晌,揚起玉掌勾攬著她的肩,拉過她在她耳邊篤定地問著:「下一句,應該是人吧?」
被看穿的無音眉心一鎖,面色驀白,屏著菱唇靜肅著沒有回答,但側首凝睇著她的碧落,仍是自她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沒錯,對她來說,世上最可怕的不是那些外表醜陋駭人,或是美貌似仙的妖魔,而是人。那些,與她同類的入。
早些年前,只為一己之欲而放縱私情的爹,在享盡齊人之福盡歡之餘,無視那些必須得同棲於一屋簷下的妻妾,任由她們爭寵奪權,無所不用其極地為雷氏的家產而爭鬥,也因此,娘親被爹的妻妾們逼得出家去了,而她呢,則因為自己的異能,被人們異樣的眼光排拒在外,也因自己的植芍葯的技能,被親人們幽禁在這座花相園裡,好為雷氏一門日日種植芍葯。長久下來,她不敢走出園看看世界,也不敢接觸那些永遠都帶著嫌惡或是害怕眼神看向她的人們,每每接觸他們,所換來的,都只是傷害。
人與人心,或許是一片她永遠也無法明白,也無法泅游而越的荊棘之海,每回當她想要強行橫渡,卻總是換來一身的傷害。
碧落憐惜地擁緊她的肩,一如以往,語重心長地在她耳邊苦勸。
「你不能永遠都躲在這裡,你得試著走出去。」或許雷家的人是困住了她,可是在某方面來看,她自個兒也在雙腳繫上了重鎖。
她的一雙水眸,漫無目標地環遊著空曠的屋內,想起自己的畏縮,憶起自己一手造成的孤寂。
這些年來,她日復一日地過著公式化又無味的日子,冷眼看著花開花落,春日年年在園中造訪,而她的孤寂也愈來愈深。以往,她還可以告訴自己,這些花兒就是她最大的成就,她並沒有白白浪費時光,但她知道,那只是表面上她找來安慰自己的借口。隨著自個兒的成長,隨著對於情愫的渴求,她不知該再用何種借口搪塞那顆寂寞得時常作疼的心,這般辜負青春,如此磋砣芳華,她不是不心慌的,可,縱使再焦急,再怎麼惶恐,又能如何呢?
她也無能為力。
「我偶爾會出去。」她閉上眼,將那些不願告人的心事用力壓下。
「然後不是因被扔石子,就是因鄰人謾罵奚落而縮回這裡?」碧落扳過她的身子,決定這一次不再讓她逃避她的傷處。
無音淡淡輕歎:「你愈來愈惹人厭了。」
「就跟那只花妖一樣惹你厭?」碧落傾前了身子,試探地伸手點探她的鼻尖。
「他並不討人厭。」她不加細想地脫口而出,而在發覺自己說了什麼後,卻已是不及收回已出口的話。
碧落壞壞地拉長了音調:「喔?」
「你別白費心機。」一眼便可看穿她在打什麼主意的無音,伸出兩指擰著她的俏鼻。
「我什麼都沒說。」碧落臉上仍是漾著笑,笑意裡,又獨斷獨行地代她決定了某些事。
「他的眼中沒有我。」無音轉過身去,落寞地看著窗外的大好春景,「他心裡已經住了一個人。」
碧落連忙拉長了雙耳,「誰?」
「那個令他流淚的女人。」她忘不了鏡中他的淚,也忘不了,那名美麗的女子是如何倚在他懷中開心的笑。
「想知道他的心嗎?」碧落斂去了笑,關心地環住她的肩。
她想知道嗎?無音自己也不能確定。
關於葉行遠的那些過往,她只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些、明白了些許,但這就已夠讓她提不起勇氣了,她不知道若是她再這麼看下去,或是去挖掘出那些她所不知的一切,到時,她會有怎樣的感覺,和怎樣後果?如此無法預料的未來,令她鼓不起勇氣踏出步伐,去縮短他們之間刻意所造成的距離。
碧落意味深長瞧著她,「想知道,就不能只是站在門縫裡觀望,不走進去,你怎會明白?」
「那你明白嗎?」
她說得一臉的眉飛色舞,「我懂得比你多。」在世上活得這麼久,自然比她所知的來得多。
無音看了她半晌,慢條斯理地自袖中掏出一張泛黃的紙絹,這張紙絹,還是碧落上回在離家前不小心掉的。
她低首輕輕吟念:「上窮碧落,下黃泉……」
碧落當下花容一改,連忙動手將那張紙絹搶回,極為珍視地藏入衣襟內貼身收藏,無音不語地看著她,頭一回,見到她的眼眸是如此的不安定,是如此的……與她相似。
「其實,你明白的並不比我多。」
*********************************************
雨前龍井的馨香,順著氤氳的熱氣蒸騰而上,手端著茶盅的申屠令,倚在客房的窗邊,若有所思地看著窗外正上演的一幕。
順著他的窗口看去,站在園中為花兒們澆水的無音停住了手邊的動作,正抬起螓首看向遠處的園門,在園門處,背著畫具的葉行遠正與那些自本屋那邊而來的女眷們交談著。
無音看得很出神,也看得很清楚,遠處,那些正迎抬起面頰仰望葉行遠的那些女眷們,臉上皆漾上了層淡淡的紅暈,那一雙雙傾慕的眼,不住地在他的身上徘徊,她們素白潔淨的纖指,或糾扯著手絹,或抬至上了胭脂的唇邊掩嘴細笑。
雖然她與人之間的相處很少,但她知道,那是戀慕。
看著葉行遠低著聲一一回答她們的問題,他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幾乎可以說是完美的側臉,像一幅畫,她的雙眼無法自他身上走開,有些她早已知名的感覺,一浪一浪地,拍打著她的心湖。
下意識地,她伸指撫著自己的唇,試著想憶起那回他貼合在上頭時,是怎樣的感覺,當外頭與他交談的其中一名女婢,笑著拍打著他的胸膛時,她微微咬緊了唇瓣。
這是第一次,她知道自己是個善妒的女人。
她妒嫉那名在迷夢中,可以倚在他懷中嬌笑的女子,她也妒嫉,那些可以假藉公事和他打情罵俏的女婢們,雖然她知道,她根本就沒有什麼立場可以產生這些情緒,也知這般不好,但她也不想這樣的,她也不想要這種小眉小眼的心態,可是私慾,卻讓她控制不了自己。
自那日由後山回來後,她偷偷地在心底挪了一個空位,去擺放那些對於葉行遠所產生的可能想像,與葉行遠日日相處下來,她忍不住開始想像起自己是否能有一絲的可能性,是否會有存在他眼底的機會,可是,她忘不了他那時的迴避,她還記得,在後山那日,她清楚地在他的眼中看見了猶豫,和裹足不前。
其實她想要的並不多,她要的不是特別,也不是朋友或知心者的關係,她只是希望他能和以往在銅鏡裡時二樣,每當她想見到他時,他便會靜靜地出現在鏡裡陪伴在她的身邊。
孤獨了前半生後,頭一回她有了想愛的慾望,可卻又不知該如何敲開他的心房,也不知,該如何讓自己踏出第一步。每當她說服自己,她並不想一個人孤寂地守著花相園到老,使得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來時,另一道冷清的聲音,又會在她的耳邊提醒,他只是只妖,和碧落一樣,都只是個過客,他們總都有離開的一日,而他離去的時間,或許就在他找著了他所想找的東西那一日,到了那時,他將會不回頭地離去。
思及至此,勇氣盡退,心也涼了大半,也因此,在愛與不愛之間,她定足躊躇,舉棋不定。
龍井茶香香氣拂面,在屋內的申屠令,瞧了她神情黯淡的面容許久,暗自思索了半晌後決定改變初衷,驀地,他唇邊揚起一抹笑,抬手探指點了點盅中淡綠的茶湯,抬眼將目光鎖定在外頭一名流連不去的女眷身上,朝她彈了彈指,指尖的水珠,立即疾射而去。
在一片寂靜中無音回過神來,不知在何時,葉行遠與那些有眷們都離開了園前,似乎是往主屋那邊去了,就在她歎了口氣收回心神時,一名離去又回來的女婢,筆直地朝園內走來。
她沒在意,以為那名女婢是奉了嬤嬤或是本屋那邊的人來辦事,也因此並不加予理會,逕自彎身拾起水瓢,對耳邊愈來愈近的足音並沒有留心,但就在她轉身欲走時,身後的長髮忽地遭人一挹。
遭兇猛的手勁差點被挹倒在地的無音,在疼痛中掙扎地轉身,才看想睜眼看清是怎麼回事,眼前神情僵硬的女婢,卻揚手至自己的髮髻後,緩緩抽出了一根銀簪。
在日光的反射下,簪影亮眼刺目,無音連忙在那柄簪子朝她刺來時,奮力舉起手中的水瓢將它打落,手中失了銀簪的女婢望了自己空蕩蕩的手心一會,蹲下了身子拾起一柄無音擱在園中的利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