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內娘娘是怎麼傷他的?」據她的瞭解,他們母子關係向來就很不好,因此她唯 一能猜到的就是這個。
他的兩眼游移不定地凝視著雪白的地面。該怎麼告訴她?說西內娘娘恨鐵勒嗎?他 想,鐵勒定不願意把自己的心傷暴露出來讓他人知道的,而且,就算鐵勒沒交代他要三 緘其口,這種事,他也說不出口。
戀姬撫額深深長歎,「什麼都不告訴我,你要我怎麼幫?」一個不願見人,一個下 肯開口,她再怎麼為鐵勒心急,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握住他的手。」低垂著頭的冷天色匆地開口。
「什麼?」
冷天色抬首望著她,兩眼蓄滿了懇切。
「握住王爺的手,這樣,就很夠了。」愈是不怕孤零零一人,愈是習慣了孤寂的人 ,也就更渴望有人能夠陪伴,鐵勒他,長久下來已習慣了不把它說出來,也就變得更說 不出口,只要坐在他的身邊握著他的手,與他掌心相依靜靜陪伴著他,這對所求不多的 鐵勒而言,已是太過足夠。
他的話,戀姬有些明白,因為她也和冷天色一樣,都是站在鐵勒身旁最近的人,她 知道鐵勒所懼的是什麼,和渴望的是什麼。
她轉首看向殿內通往宮閣的木階,緩緩走至階底,一手提著裙擺小心拾級而上,年 代久遠的木質階面,發出刺耳的吱喳聲,聲聲盤旋在昏暗不明的階道上。
來到宮閣的門前,她一手撫在門扉上,另一手正欲輕敲門面時,不知何時已撤鎖的 門扉緩緩敞開。
高高聳立在大明宮宮上的宮閣,晚霞自四面八方的窗扇透了進來,將裡頭照耀得金 黃炫眼,不適應光線改變的戀姬抬起一手,遮去一時之間無法直視的霞光,在指隙間, 夕陽奔騰直來所造成的光彩,像團紅艷艷的焰火,她微瞇著眼,在架空於閣外的閣廊上 ,她看見鐵勒動也不動的身影。
她輕緩而來的腳步,並沒有驚擾了鐵勒,她來到他的身旁與他一同坐下,又急又冷 的西風撲面而來,令她打了陣哆嗦。
凝視著遠方層層山巒的鐵勒,出聲打破這片寧靜。
「這些年來,你不曾對我笑過。」他的聲音顯得很淡遠,「在我身邊,你痛苦嗎?
」在他身邊的人,總是痛苦的,已死的母后,想走出他陰影的野焰,還有她,他們 都因他而受苦。
戀姬訝異地轉首看向他,沒想到他竟會問這話。
「告訴我,你的第二個願望是什麼?」他似乎也不想知道她的答案,半晌後又繼續 再問。
她輾想了很久,「我想回到從前。」
記憶之所以會美麗,是因為它已經逝去,故能恆久的停佇。
花了多年告別了她負疚的那部分後,她想回到在嘯月夫人府上吹笛的從前,那個時 候,沒有因愛而受傷的心,沒有那麼多的宮爭是非,他們只有彼此,無論他們是否將對 方視為兄長或是妹子,他們都以一種只有彼此才能意會的方式相愛,她很想拋開眼前的 一切,忘了自己的身份,與他,一起廝守。
蕭颯的西風倏地急湧而至,在那片刻間,除了風聲外,他們的雙耳皆聽不見其它的 音韻,她看見他的嘴角動了動,不知在說些什麼,待風停後,她只聽見他平心靜氣地開 口。
「去找龐雲吧。」他決定成全她的心願。
戀姬怔了怔,忙伸出手握住他的,但在她接觸到他冰冷的掌心時,他卻輕輕將她拉 開。
「你若愛他,就去找他吧。」
「二哥……」戀姬急忙傾身向他想看清他的眼眸,沒正視著他的眼,她不相信他說 的是他的真心話。
鐵勒整了整衣衫站起身,「我將遵照聖意攻打北武國,今夜,我會率後備軍團起程 北上。」
「可是西內娘娘才……」守靈期間還未滿他就要出征?
「老七會幫我辦妥的。」朵湛都已代他獨自掌理大明宮那麼久了,把事情托給朵湛 ,他很放心。
「等等。」她驀然察覺下對勁之處,「你不帶我去?」以往無論他要上哪,哪怕是 上戰場他也會帶著她去,怎麼這一次卻沒提到?
他回過眸來,仔細地看了她許久,「我不會再將你強留在我身邊。」
他說什麼?
戀姬在他走近她時訝然地張大了水眸,某種想要抵抗的感覺,正一點一點地入侵著 她。
「你收著。」鐵勒拉起她的柔荑,將不離身的刺王印信放在她掌心上,並且合上她 的掌心。「若是皇后能夠諒解,那麼你就回鳳藻宮,皇后要是還在記恨,你就留在大明 宮,往後這座大明宮是屬於你的了。」
「我的?」戀姬惶恐地拉著他的衣袖,「你呢?你不回來?」為什麼他要把話說得 像是永不會再見面一樣?為什麼他不聽聽她的意見,就自顧自地作了決定?
鐵勒伸手細細撫摸著她的臉龐,珍愛地看著她,盡力想將現下所見到的,全都深烙 在心底。
母后已死,他與天朝再也沒有任何牽繫也再無羈絆,藏了那麼久,他始終藏著的那 個秘密,他終於可以告訴她了,可是現在,他卻不再想說。
雖然愛她的心從未變過,但他已不想再去猜測她的心上是否有龐雲的存在,也不想 再像這般束縛著她,他不想,日日所見的,就是她的不快樂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他要的 ,是溫熱的、全心全意的、無後顧之憂的她。
在將她帶至北狄時,他便已知道,以這種方式得到她,他無法將她的心留住,這些 年來,他徘徊在放手與不放手間遲遲不斷,為的就是希望有天她能真正屬於他,可是, 他等不到,無論他再怎麼等待他就是等不到,或許是因為她已不再愛他了,也或許她對 他的情已冷淡下來,不管原因為何,她終於回到了她想回來的地方,也見到了她最想見 的人,他還想等她什麼?
就如她所願,回到從前,讓一切都回歸到原點,什麼都不曾有過,回到他頭一回進 嘯月夫人府前,回到他不存在她的生命中的那段時光。
離開戀姬起身走向前,兩腳在廊上站定,鐵勒微瞇著眼,自大明宮宮閣俯眺這座在 夕陽下顯得端麗輝煌的皇城。
琉璃瓦、黃龍牆,綠釉翹角、金簷閣樓,一簷一柱聳立橫臥,精巧繁複地堆壘成一 座錯綜複雜的迷宮,深陷其中近三十載,權力慾望推動他步入走下出的迷魂陣,親情、 愛情使他負傷纍纍,當他拖著疲憊的步伐終於走至盡頭,他總算明白,這些年來那些求 之不得的,得而復失的、失之交臂的,都只是這座深邃美麗的皇城所織造的幻景,他就 是因為太過孤寂、太過渴望了,才會為之所惑。
該是離去的時候了。
秋末的西風,颯涼地拂抵他的面龐那一刻,他決定將愛恨妒怨全都放下,再還給自 己一個不必背負任何罪責或是錯誤的自己。
「二哥……」當他與她錯身而過,邁開步伐大步走向閣門時,不明所以的戀姬急追 在他身後。
「別過來!」他低沉地喝住她的腳步。
她匆忙的腳步因此而停下,進退不得地站在他身後,凝望著他此時看來格外孤單的 背影。
「珍重。」鐵勒深深吸口氣,慎重地與她道別後,不回頭地跨出步伐。
那一瞬間,彷彿有種東西正自她的身體抽離開來被他帶走,她一手撫著抽痛的心房 ,甚想開口喚回他離她遠去的腳步,可是緊澀的喉際卻發下出聲。
冷天色說,握住他的手。
踏在木階上的足音愈走愈遠,他就要走遠了,可是她卻來不及握住他的手,不,她 曾試著想握住他,但他卻冷淡地將她推開。
一步一聲,他踏在階上的腳步那麼沉、那麼重,他會不會停下腳步來?會不會回頭 望一望她?若是她開口叫他不要走,他是否會為了她而留下來?
都沒有。沒有停頓,也沒有猶豫,毫不回顧地,在黑暗的階道中,他一步步地走出 她的生命。
她還沒告訴他呢。
他還不知道她愛他。
夕陽緩緩沉落在西天的邊境,暗紫與深紅籠住了整片天空,也滲進空曠的宮閣內, 戀姬怔站在逐漸幽暗的閣內,迴盪在她眼前的,是鐵勒背對著她離去的背影,她緊緊環 抱住自己,任無聲的淚,自兩頰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