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色無改,口氣不以為然,「你未免也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未雨綢繆。」臥桑抹抹臉,「就要出征去北狄了,軍中還有很多事等著你 去辦,收收心吧,日後,別再去見她了。」
鐵勒微微一怔,聽出來了,這次不是規勸也不是善諫,是警告。
「起碼……讓我去跟她道別。」收下警告的他,暗暗握緊了拳心。
「去吧,早點回來。」臥桑並不想太不近人情。
在鐵勒離開廊上時,靜立原地許久的臥桑抬起頭,轉身看著鐵勒遠去的背影,隨後 也跟了上去。
***
翠色的樹叢盛住一季的夏意,點點綠影在枝啞間躍動。
戀姬伸出一手,指尖輕巧地滑過眼前黑墨色的濃眉,倚坐在樹下熟睡的鐵勒,眉峰 動了動,下一會又恢復了平緩,見他還沒有醒來的意思,順著他的臉,她的指尖繼續在 上頭漫步遊走,輕輕躍過飽滿的天庭,落至高挺的鼻樑,然後,一把將它捏住。
「二哥。」她忍著笑意,出聲想喚醒這睡到恐有窒息之虞的男人。
早在她的腳步聲出現在草地時就已經醒來的鐵勒,不理會她的呼喚,依舊閉著眼裝 睡,在氣息不太順暢時,揮趕蚊蟲似地拍開她的指尖,再順手揉了揉鼻子。
望著他再接再厲睡下去的睡臉,戀姬不禁揚高了黛眉。
有這麼好睡嗎?是因為此次回京的路途太過勞累,還是因為剛下朝,連朝服都來不 及換掉就急忙趕來這裡的他,被朝上那些官員或政事弄得太煩了?
「二哥。」她不氣餒地再推推他的肩頭,「別睡了,每回你來見我就是睡。」每次 他來,都不在府裡坐著等她,反而跑來樹下邊睡邊等,她也知道在裡頭,他是坐不住也 待不下,府中那些總是對他投以異樣眼光的人,已經夠惹他厭的了,更何況嘯月夫人還 是精明的角色,光是應付她也夠煩了。
一直在腦海裡盤想著臥桑在殿廊上的那番話,故而不想面對她的鐵勒,在她的推促 下,好半天,總算如她意地張開眼。
瑩瑩白亮,迤邐在地的素白裙擺首先映入眼,他的黑眸順著她的衣裳往上移動,在 移至她臉上的那一刻,他的雙眼走失在眼前依舊相似,可又截然不同的面容上。
在碧波傾漾中的盛夏裡,她是一縷映亮人眼的新雪。
泛著訝異的黑眸,不穩定眨了眨。他有多久沒回來了?時光怎又俏悄在她身上走得 這麼快?幾個月不見,他明確地感受到她的成長,一向不愛笑的她,此刻正噙著一朵笑 ,微偏著螓首瞧著他,一身嬌麗的姿采,取代了從前那個初展芳華的清麗少女。
他看得出神,吹在草上的嘶嘶風韻,在他耳際空曠地迴響著,不知何時起,前一刻 臥桑還殘留在耳畔的耳語,已被掀起的清風吹拂至遠方。
「那花……」驚艷的眼瞳止定在她的臉上,他抬手指向她耳際,那朵與她人花相映 的不知名的小花。
「啊,這個?」戀姬伸手摸了摸耳畔的花兒,「沁悠簪的,好看嗎?」
鐵勒沒有回答,修長的指尖驀地探出,勾滑過她的面頰,來到耳上為她調整花朵的 角度。
她怔忡了半晌,經他指尖碰觸,耳畔微微溫熱,她抬起眼睫,明眸望進他深藏下語 的眼中,發覺他看得是那麼地專注出神,但,不知他是看人抑看花。
「二哥?」當他的手指停頓在她的面頰過久時,她輕聲提醒他的發呆。
他回過神來,急忙收回掌心別過眼。碰觸過她的指尖有點熱,好似叢星火盤旋在指 尖,不肯離去。
心虛無端端地躍上心頭,像只素來隱身在黑夜裡的魑魅,忽地被拖至白日中,忙要 藏躲,但卻欲避無從。
欲避無從?他想躲避什麼?沒這回事的,不會有這回事的。
在今日臥桑對他發出警告之前,對於小妹,他沒有過半分逾越,他當她是個能讓他 真正掏出心來疼寵的親人,可以接受他滿腔無處放的愛意的人,因為自他有記憶以來, 他就沒有半個親近貼心的人在身邊,她不知道,他有多麼感謝當年的臥桑為他打開了道 門,將她領了進來,讓她成了第一個走進他無聲的世界裡的人。
以往,自母后身上,他所得到的永遠都只是冷漠與疏離,在父皇面前,他得不到像 對臥桑一般的重視,其它的皇弟自幼則與他不在一起,所謂的手足之情,在他離開了那 麼多年後也淡薄得很,也因此,那些親情與知心,他從不奢望,因為他這只四處棲息的 飛鳥,有家,等於無家。
但在也跟他一樣長年處在宮外的戀姬走進來後,因她,生命增添了溫煦與柔情,他 的記憶裡不再只有沙場金戈,每當他回京時,他多了個等待與他相聚的人,多了個不想 與他討論朝野政事,只想待在他的身旁與他作伴的戀姬。
她和他一樣,長年離宮孤單慣了,也因此更能越過他心中所高築起的藩籬,當他們 這兩個話不多的人聚在一起時,即使不開口說話,只是坐在一塊靜看著庭中的園景,即 使方才聚首就又要分離,他也覺得心滿意足。與她相處久了,他總是狂放在外的戾氣收 減了不少,雙眼也因她而變得溫柔,她是他荒漠心靈裡的小小綠洲,也讓他格外地珍惜 這個真正貼近他的女人。
他想保有她,他更想……「二哥,你有心事?」戀姬擔心地拍著他的臉頰,直看著 他四處游轉的眼眸。
「我要離京了。」鐵勒避開她的碰觸,平穩地把話說出口。「今日我來,是來跟你 道別的。」在來見她前,這句話,他輾轉許久也下知該如何向她開口,可是此刻,脫口
卻變得容易。
她眼中有著掩不住的失望,「你不是才剛回京?」他怎都沒有歇息的一天?不是剿 賊滅匪,就是去勘查形勢,朝中大將比比皆是,為何老是要指派他?
「父皇要我到北狄去。」他盡力裝作沒看見她的失望,公事公辦地告訴她。
「我去和父皇說。」為他深感不平的戀姬驀地站起身,拉攏了裙擺就要走。
「是父皇親自下旨的。」他拉回她,按著她在身畔坐下。
哪次不是父皇下的旨意?
戀姬仰起螓首,看著他習以為常的表情。她想,鐵勒可能對自己的事毫無所覺,他 不知道,這三年來他出宮離京的次數有多少,父皇一派再派,不考慮到他,也從沒想過 他會累、會倦,每回他拖著疲憊的身子來這裡看她,即使他不說,她也可以自他眼底下 的那片暗影裡知道,他早就身心俱疲。
「下回你何時返京?」失望過後,她不捨地拉著他的衣袖。
「不一定,或許幾年後。」鐵勒緩緩拉開她的小手,將它擱回她的裙上。
「幾年?」敏銳的她,多心地想著他方纔的舉動。
「這次,我是奉命長期派駐北狄,何時能返國,誰也說不得准。」他之所以會不敢 對她開口說又要走,就是怕眾兄弟不黏只和他親近的她會難過,可以想見,他這一走, 她就會變得更孤單。
戀姬聽了,滿心期待他再次歸來的期盼,霎時被衝散不留痕跡。
「我會叫大哥多來陪陪你的。」見她的玉容愈變愈冷,他忙著補救。
她別開他的手,「不用了。」大哥和父皇根本就是同一掛的。
「小妹。」他歎口氣,「在這若是覺得寂寞的話,就回宮去住吧,皇后娘娘很想念 你的。」其實她早就可以回宮了,可是也下知是否因這些年來眾人對她的冷落,讓她變 得下喜歡親近任何人。
「我不怕寂寞。」要是回去那座宮井裡,只怕她會更寂寞難挨,那種皇家生活,她 不想過。
他指著她的小臉,「那幹嘛板著臉生悶氣?」每回她不愉快時,她就面無表情,這 習慣簡直跟他是一個樣。
剔透的明眸直看進他的眼底,將她多年來的不滿發洩出來。
「我只是很討厭父皇把你當成下人般使喚。」他又不是什麼尋常人或是普通武將, 就算再怎麼戰功彪炳,父皇也不必如此利用淨盡吧?
鐵勒怔了怔,不想承認地別過臉。
「他是君,我是臣。」就連他也不明白父皇那麼倚重他的原因,或許父皇是希望, 藉由他的這雙手,來為臥桑這名將來的天子打出一片天下吧。
「若是如此,那麼他還有八兒臣,為何非得要你不可?」她傾身靠至他的面前,質 問地與他眼眸齊對。
吹拂在他臉上的氣息,絲絲撩人,香氣襲來,在他平滑如璃的心鏡上,似扶風的弱 柳輕輕點水而過,漾出圈圈漣漪。
望著如此明媚的容顏,他的意志不禁違背他顫顫動搖,在忐忑的心跳聲中,他忍不 住想問自己……他真的,不曾有過妄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