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朵湛的眼裡看來,這裡不啻是他此時最需要的庇蔭場所,集中了三位娘娘不分黨派的勢力後,只要來到此地關上寺門,那麼不管站在外頭想得知手諭內容的人是誰,不但得賣三位娘娘一個面子,也得在闖進來前先惦惦自已的斤兩,是否能避過那群護寺的武僧,只要他不出寺門一步,那麼任誰也動不了他。
陽炎心思百般複雜地站在寺內大雄寶殿,看著朵湛在夜深時分獨自在寶殿內徘徊。
自從今日隨著他走出襄王府後,陽炎從沒想過他會來這個地方,也猜不出他來此的用意,原本以為他要出家,但他在向住持提出這個要求之後,卻遲遲不剃度落發;以為他是下定決心想要來潛心修佛,可他一整日下來,嘴裡也沒冒出半句佛號過。
他只是一直走著、走著,不厭其煩地在寶殿的佛前走了無數遍,有時,他會停下來看看佛像的面孔,劍眉緊緊地揪鎖著;有時,他會轉頭看向寶殿外遠處的寺門,像是在等待著什麼。
在陽炎的心中,僅只是一日一夜,朵湛就像個脫胎換骨的人,變化之大,令他這個跟隨他多年的人也無從捉摸。可是即使摸不清朵湛此刻的心思,他大概也清楚,朵湛的改變是來自於冷天放帶來的那道手諭。
那道手諭裡寫了什麼?朵湛沒說。
今後他將有什麼打算?朵湛也沒說。
朵湛停下獨行的步伐,抬首看向寶殿殿頂。
大殿中金塑佛像的光影,透過千盞日夜不滅的燭火,形成一片刺目的金,投射至殿頂,將殿頂上方諸佛菩薩像、護法諸神、各式飛昇的仙人繪像映照得清晰。在殿頂正中,有幅九龍沐子圖,圖中太子被九條蟠龍緊緊圈繞著,在那些龍裡,有惡、有善,有毒龍、有慈龍。
他再低首看著殿中羅列的泥塑五百阿羅漢,將目光停留在十六位在佛滅後,仍然不入涅盤、永住在世的大阿羅漢上,其中降龍羅漢仰望蒼夭,注視著殿頂的九龍,明暗光影中,降龍羅漢正等待著降伏天上九龍內心中的貪慾、噴恨、愚癡。
他將是被降的其中一條蟠龍嗎?
不,他不是,他也不甘於被降。
在今日之前,他真正的世界仍處於一片混沌尚未開天闢地,而今日之後,一切已漸漸塵埃落定,該出發的道路,已在他面前敞開了來正等待著他前進,現在,就只等所有的東風備齊而已。
殿中燦亮的燭火有些搖曳,陣陣幽風,從四面八方紛湧進來。
「王爺。」察覺不對勁的陽炎隨即來到他的身畔,抽出身上的佩刀將他護在身側。
不約而同的,或者該是說他們都在搶時間好趕在第一個來到,十年難碰頭一次的冷玉堂、冷天海、冷鳳樓、冷滄浪,這些分奉不同皇子的冷家親信,都在同一刻齊聚在朵湛的面前。
朵湛絲毫不以為恐,也對他們的必然出現心中早就有數,優閒地點完人數後,他有些好奇地繞高了眉。
「怎麼你們冷家人只到了四個?」能突破外頭防線的人,恐怕也只有這些冷家人了,只是,在他的估算中,人數似乎還不夠。
「聖上的手諭在哪裡?」冷玉堂充耳不問他的問話,兩眼直在他的身上來去搜尋。
他懶懶揚起一笑,「在我身上。」
冷家人互看對方一眼,眨眼瞬間,他們已自各方挪動腳步,準備動手自他的身上搶奪主子所要的東西。
陽炎隨即揚刀抵擋他們前進的步伐,但以一敵眾又要護著朵湛,縱使武藝再高,難免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朵湛的身影沒有動,淡看著劍花刀影在他的面前飛閃,可是滿頭大汗的陽炎已是自顧不暇,根本就沒辦法在這情況下保住他。就在冷鳳樓手中的銳劍已經抵達朵湛頸間時,一道來得又快又急的劍氣用力將她劈離朵湛數丈之遙,千鈞一髮地撈回朵湛一條命。
「你來做什麼?」冷鳳樓微喘著氣,修長的鳳目定在姍姍來遲的冷天色身上。
「奉剌王鐵勒之命保住襄王和他身上的手諭!」盡全力從北狄趕來的冷天色,直在心底深深慶幸自已沒有晚來一步,不然朵湛的腦袋和身子就要分家了,而他回去北狄後,下一個腦袋分家的人一定是他。
冷滄浪瞇細了眼,「鐵勒也想知道手諭裡寫的是誰?」
冷天色很遺憾地朝他搖首,「他不想知道,他也不想讓襄王以外的人知道,所以我只好來這裡實現他的願望。」
不知何時,朵湛己神不知鬼不覺地拉著陽炎來到寶殿一隅,在冷眼旁觀之際,淡淡地問向那些為了一道手諭而不得不與親手足交鋒的人。
「你們冷家人是想在我的面前互相殘殺嗎?」
冷玉堂睨他一眼,「有何不可?」
「是無不可,只要別弄髒了我的地方就行。」他無所謂地聳聳肩,根本就不把他們骨肉相煎當作一回事。
「什--麼?」一群人意外得幾乎掉了下巴沒法裝回去,皆難以置信這會是以慈悲仁善揚名天下的襄王口中吐出來的話。
「還有。」朵湛邊說邊自袖中掏出一隻卷軸,走至香案上飛焰熊熊的燭火旁,「誰要是動了我一分一毫,我就毀了手諭讓誰都得不到。」
「你敢?」冷天海不相信他敢這麼毀去眾人求之不得的東西。
他敢。
下一刻,沾染上了火光的卷軸已在朵湛的手中緩緩燃起,他甚至連考慮也沒有,直接就將它拿到燭火上頭燒給他們看。
他回過頭來,笑得十分愜意,「毀了它後,普天之下就只剩我和聖上知道這張手諭裡究竟寫了什麼,你們若是想知道,不是親自去問聖上,就是得撬開我的這張嘴,不過我相信,無論你們怎麼做,你們絕不會知道下一任太子是誰。」
對於他的這個舉動,眾人皆猝不及防,在回過神來時,他們忙不疊地想趕在手諭灰飛湮滅之前救下它,但攔在他們面前的冷天色,卻阻撓著不讓他們前進半步。
「別那麼心痛。」燒完了手中的東西後,朵湛拍拍兩掌,興致很好地看著他們一致死灰的瞼,「方纔燒的那張手諭是偽,真的,並不在這裡。」
冷滄浪緊咬著牙關,「你耍我們?」
「是啊。」他大刺剌的承認。
「下一任太子是你嗎?」冷天海不死心,就算被耍,他今天也要找出答案來。
朵湛低低冷笑,兩手環著胸,在飄搖的燭影下,他的面容有些看不清。
冷玉堂將他的沉默視為否認,「倘若太子不是你的話,那是誰?」
「冷天色。」朵湛沒理會他,反而朝冷天色勾勾食指,「鐵勒除了叫你來守住手諭之外,他還說了什麼?」
冷天色有些不甘願地嘟著嘴,「他叫我來這裡聽你的命令行事。」
「鐵勒是打算把你借給我嗎?」他心情不錯地盯著冷天色的臭臉,臉上笑吟吟的。
「嗯,我奉命在這段非常時期效命於你。」也不知道那個鐵勒究竟在想什麼,居然就這麼大方的把他借給別人,一點都不考慮到他這個被使喚過來使喚過去的人的心情。
得到了冷天色的答案後,他馬上換了張截然不同的臉孔,陰冷的下令,「既然如此,我要你把這些人全都給我弄走,並且讓他們今後再也不能踏進這裡一步,我不管你用的是什麼手段!」
冷天色毫不遲疑,「是!」
「天色!」在冷天色揚劍向他們走來時,他們忍不住朝他大叫。
「我只是奉命行事。」
受了幾處傷的陽炎,枯站在殿旁,對眼前的情況愣愣地回不過神來。
怎麼......會這樣?
冷家的人為了主子自相殘殺,這點他可以理解,但鐵勒......他要保住朵湛?還把心腹大將借給朵湛使喚?鐵勒不是向來跟其它皇子沒有交集的嗎?而朵湛也跟鐵勒沒有絲毫的交情和親情可言,朵湛也幾乎不認識半個西內的人,怎麼西內的主人,會千里迢迢的派人來保朵湛一命?!
他弄不明白,也理不出個頭緒來,他的雙眼微微瞥向靜立在一旁的朵湛,試著想在朵湛的身上找出答案來,但在接觸到朵湛噙著一抹笑意的臉龐時,一陣涼意,霎時自腳底直竄上他的背脊。
朵湛知道,對於這一切,他什麼都知道,而且,他知道的恐怕還有更多。
因為......他大胸有成竹和有恃無恐了,他那冷靜的模樣,就像是今晚發生的一切早已在他的掌握中,而他只是在等而已,他只是在等著來看這一場戲。
他究竟還在等些什麼?
望著朵湛的面容,陽炎赫然發覺,在朵湛身旁那修羅使者的泥塑,氣韻神態竟和他像得如出一轍,彷彿是由同一個模子複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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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天王寺廣闊的候客大院內,楚婉遠遠凝望著朵湛在殿內深處面佛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