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麼做,我才能要回原來的你?」如果說,逝水是可以掬取的,那麼他該怎麼 做,才能換回一個在焚愛之前的堤邑?
她搖搖螓首,「她已經回不來了。」
「倘若……」他拚命思索,好不容易才找出一條可能的生機,「倘若我讓辛無疚恢 復原本的官銜,讓一切都回到原點呢?」今日她會這般,全都是為了她的家人,那麼只 要他不管南內將會如河反彈,不顧一切把辛無疚弄回堤邑的生命裡,也許,也許她…… 堤邑卻不認為對南內忠心耿耿的他,會為了她而這麼做。想想,他是花了多大的心血才 扳倒她爹,就在他連勝利的滋味都還沒品嚐夠時,他要彌補?
是的,他的彌補或許會換得她短暫的快樂,可是她知道她的快樂,會是建築在他將 遭受責難的痛苦上,站在他的立場來為他著想,南內並不會諒解他,而那個常來府中, 表面上是與他商談,但實際上卻是監視著他的舒河,也不會放過他,她並不想讓他兩面 為難,因為她太明白身陷兩難時的那份痛感。
她微笑地婉拒,「那並不能改變什麼,至少,它並不能改變我已知道的。」現在她 只求她爹不要再遭貶,不要再因她的緣故而受更多的磨難就好了,她並不奢求太多。
懷熾失望的目光徘徊在她了無笑意的臉上,感覺自己現在做什麼也不是、不做什麼 也不是,即使他有心想換回她的一笑,她也不給他機會。
他低首看著那些被他搶救回來的書冊,焦灰的氣味,自斑駁的書頁上傳來,在微弱 的火光下,他看見她光滑的玉足。
「你又沒穿鞋……」不假思索的,他伸手想將她摟至懷裡,習慣性的想將每每不穿 鞋的她抱起來,不讓她的玉足沾染一絲塵灰。
「你知道我為何穿不慣絲履嗎?」堤邑拒絕他伸過來的雙臂,自地上站起,邊問他 邊踩著沾了夜露而濕軟的土壤,感覺大地涼涼地靜臥在她的腳底下。
「不知道。」他一直想問她這個問題,可是總在忙碌中忘了問她。
「我的本命,是株草芥,並不是什麼富貴奇花。在我爹未晉爵高官之前,我只是個 小小的民女,穿慣了棉鞋的我,從不想攀上枝頭當隻鳳鳥。」她撩著及地的裙擺,來來 回回地在他的面前行走,試著將緊縮在聲音裡的痛苦淡化。「但後來,你出現了。你給 了我一個虛假的夢,讓我在夢中嘗盡了身為草芥的我不該得到的一切,在夢醒之前,原 本我認為我總有一天可以穿慣絲履,待在你的身旁做個善體人意的妻,可夢醒之後,我 不想再繼續欺騙自己。」
火盆裡的殘燼在此時皆滅,取而代之的是柔媚似水的月光,就著月光,懷熾看向她 時而被晃動的光影遮住,而看不甚清的嬌容,發現她的一雙水眸蕩漾漾地,看不出是笑 還是淚。
他的胸臆間不禁泛起酸楚之情。
「你要不回來的,你要不回從前那個堤邑的。」堤邑在他走向她時,清楚明確地告 訴他。
他無法接受,「朝政是朝政,我們是我們,不要把我在外頭做的一切攬進我們之間 ,我們還是可以和從前一樣——」
「不一樣,不會再一樣了。」她截斷他的話,聲音裡透著未曾有過的篤定,「因為 我不再是你用來打擊我爹的弈子,更不是身具政治利益衝突的人偶,還有,我也不會再 是以前那個單純無知的堤邑,我們無法再和從前一樣的。」
「難道,我待你不好嗎?」為什麼她能變得這麼快?難道為了她的親人,她可以拋 棄他們夫妻之間的情義?在她的心中,究竟孰重孰輕?
「你待我很好,夠好了。」她遺憾地垂首,帶著心酸的哽咽,「只是,你沒有愛。 」
「但我珍惜你。」他指出他一直在做的,同時也指控著她的不公平。
「我要的不是珍惜,是愛。」堤邑靜立在他的面前,抬首看著他的眼睛,「你能給 我嗎?」
他無法回答,只能看著她的明眸,從仍存著一小撮的希望,漸漸變得黯然,再無亮 澤。
「你給不起的。」她艱澀地擠出一朵笑為他代答,旋身踱向園中,留下他孤立在原 地。
望著她纖白的衣裳在月光下翻飛不休,頭一回,他覺得古人吟誦千百年的月兒,看 來是如此令人感到森冷悸怖,彷彿像是要與他爭奪她一般,將她的身影融在月下,蒙去 了他的視覺,令他看不清。
而她,就像是即將奔月而去的仙子,即將離他而去。
☆☆☆
「王爺?」冷天海輕敲著房門,自門外緩緩探進頭來。
自那夜之後,在堤邑的要求下,懷熾在次日遷居至客房不再與堤邑同居一處,即使 他、心中有所不願。但在某一方面,對於她的這個請求,他可說是鬆了一口氣,因為, 他無法正視她哀傷的眼眸,也無法和像變了個人似的堤邑日夜處在一塊,因此,他便應 了她的請求。
然而,在這些沒有堤邑的日子裡,他過得份外痛苦,像被人緊揪著胸口難以呼吸, 也漸漸識得了相思的滋味。
在他房裡的桌案上,堆實著他自火堆裡搶救回來的書冊、被她焚燒過的愛情,在他 不經意的翻開其主頁後,他便再也離不開文字,日夜流連在遭火紋噬過的書冊裡,只因 為,她的情意、她的相思,皆在字裡行間傾流洩盡。
書裡,有著初遇時她純淨纖麗的情意;有著她在燦爛的煙花下親吻後的甜蜜;有著 新婚之後嬌羞偎人懷的模樣;有著她渴望蓮荷並蒂長相守的綺想,有著她望眼欲穿的等 候他歸來的思念;有著她如花兒在日復一日等待中凋萎的歎息……他幾乎可以在書裡, 聽見春風拂過她心坎的回聲,和她那在風中消失已久的婷婷笑音,無可救藥的酸楚泛上 他的心頭、濕潤了他的眼眸。
書裡的她,將整座春天的情意都堆促至他的面前,讓措手不及的他,整顆心都深深 沉鬱陷落在她以柔情堆砌而成的小小春城裡,怎麼也離不開這片已逝去的心靈沃土,恨 不能追回過往,止住她的歎息、止住她的眼淚,重新讓她筆下的這些全部回到他的生命 裡。
冷天海在一片窒人的死寂中走至他的面前,擔心地看著他藏著痛苦的眼瞳。
「出去。」埋首在書冊依依徘徊的懷熾並沒有抬首,只是一慣地下令驅逐,「不管 是誰要找我都推掉。」
冷天海很為難,「可是興慶宮的人……」南內的那批人找懷熾已有好些天了,任他 再怎麼長袖善舞,他也很難再編出新的借口來擋人。
懷熾側著瞼微瞥他一眼,「推掉,順便告訴南內,這陣子我無法離府。」
「等一下……」冷天海在他又要埋首進書堆前慌張地拉回他,「你要怎麼推帖子是 無所謂,可是你最少也要給我一個好理由啊,就像你不上朝,你也得給我一個借口好去 敷衍聖上。」再這樣下去,他可過不了聖上的那一關。
「借口由你自己去找,別拿這種小事來煩我。」懷熾煩躁地撥開他的手,被打斷的 書中思緒,也因他有些無法繼續。
冷天海憂心件仲地看著他,「你到底是怎麼了?」他不是很熱愛朝政的嗎?他不是 不管朝中發生了什麼事都要湊一腳的嗎?怎麼會突然變了個人?
懷熾將他的關懷當成耳邊風,逕自抹了抹臉龐,想再提振精神將書中未看盡的部分 讀完。
「這是什麼?」冷天海好奇地翻閱著桌案上一本看來焦黑的書冊。
懷熾飛快地拍開他的手,「別碰。」
「你之所以不上朝不見任何人,是為了王妃嗎?」微微瞥見書裡的字跡,冷天海總 算是找到了他得天天幫人擋駕的理由,同時也有了可能得再繼續擋下去的憂患意識。
「我想看清她的心。」一絲落寞飄掠過他的眼眸。
「我想,你還是別看這個了,先去看著她比較妥當。」冷天海摸摸鼻尖,總覺得有 點不安,「如果可以的話,這陣子最好別讓她走出你的視線範圍內。」
「為什麼?」他沒把冷天海的話當作一回事,以指在書中一字字地尋找著方纔所停 頓未看之處。
「辛相又遭貶了,這回是再貶一品。」一如初時所預料的,南內並沒有就此放過辛 無疚,果然在他被謫離京兆後,又馬上再動手。
他猛然抬起頭來,「誰做的?」他都已經罷手了,而辛無疚也已不再具有任何威脅 ,是誰還要繼續追殺不給辛無疚生路走?
「舒河。」從他停止活動後,舒河就已在暗中代他動了起來。
「堤邑知道這個消息了嗎?」他一手撫著愈跳愈急的心房,無法想像,倘若這事被 提邑知道的話,她將會有多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