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想起蓋聶,她就心痛得難以自持。早知她的兄長們根本無心要蓋聶活著,她就不會說出謊言,讓蓋聶在死前對她含恨莫名。他的恨就像一把刀,把她劃分得無法再聚攏;如果她和蓋聶之間的情事注定就是悲劇收場,上天又何苦給她那些美麗的回憶?活在回憶比任何刑罰更苦、更痛,有時實在是無法再忍受這種心靈上的悲傷,她會狠心拋下老父自盡,而每次被救回時,梵天變就會帶她至老父面前,讓她看老父悲憐的淚水。
老父的淚,是梵天變要她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她知道自己不能輕易地下黃泉去追蓋聶,她還得為她的老父活著,她不活著,恐怕她的老父也就活不成了。可是她總在老父的眼底看到其他的意思,不能言的老父似乎也不想就這麼活下去,但為人子女的她怎麼地做不到讓老父脫離塵世不再如此痛苦……這種日子,她實在是累了,累得不想再活下去。
死去的人已回不到她的身邊,而活著的人又不能死,有誰來憐她這不能死的人!有誰能讓她解脫?
梵瑟對著那被白雪覆蓋的墳半天後,趁雪勢稍歇,她放下手中的紅油傘,拿起帶來的掃墳用具,開始掃除積雪落葉,為同門師兄弟們打掃。
回到郎州,第一件事就是上鳳陽山祭壇的蓋聶,一上鳳陽山頭,就發現上山的路徑上,有一道淺淺踏過雪地的痕跡。
他沿著雪上的步印,緩緩地追索而上,在到達他往日總愛和梵瑟私會的林子時,他愣住了腳步。
飄飄的雪地,一把紅傘,格外的耀眼震目。那把傘是那麼地熟悉……蓋聶閉上眼,努力地回想在哪見過,為何他會覺得如此熟悉。
那是梵瑟的傘!
梵瑟曾在下雨的日子,或是大雪紛飛時拿著那把紅油傘,前來這個林子找尋他的身影,他們曾往這傘下親密地依偎。
望著那把傘,蓋聶渾身的肌肉繃緊著。他再仔細看那把傘放置的地方,似比他處的土地來得隆起,傘下的雪上插著三炷清香,一叢淡紫色的小花靜躺在傘下的白雪上。
在這把傘下,是他九宮門所有人安息的地方?
他努力地喘息,試著讓自己冷靜。他從沒想過九宮門的人會全聚在這麼一塊小小的土地下,他該早些回來的,至少他能好好安葬他們,不讓他們淪落至一 黃土的境地。
但他未曾回來過,而九宮門的人又蕩然無存,是誰為他們造的這座小墳?誰還記得九宮門的人?
蓋聶盯著那把紅油傘,不相信梵瑟會是造墳安葬九宮門的人。是她要九宮門的人死,是她不愛他也不要他們活著,她為什麼要替九宮門的人造墳?還有,這墳的四處乾乾淨淨,無有林子掉下來的枯枝或是雪堆,甚至有香和鮮花,想要九宮門毀滅的梵瑟會做祭墳這種事?
蓋聶滿腹的不解,在一陣緩慢難行的腳步聲傳來時,得到了解答。
拎著水桶上山頭去汲水的梵瑟,吃力地提著裝滿水的木桶,小心的不讓桶的水灑了出來,低頭一步步踩著不平的小徑,沒發現在墳前站著另一個也來祭壇的人。
將水提回填前後,梵瑟拿著水瓢在墳的四周輕灑著水,一雙小手被冰水凍得通紅;在灑完水後,她又蹲下身,將有些歪斜的香重新插妥。
她起身時,本想再拿起遮雪的紅油傘,但看雪花又從天際飄下,她放棄了執傘的念頭,就讓那把傘伴在原地,替躺在墳的人們遮雪。
她不捨地在墳前再看了許久,在落雪將她的身子凍得更冰冷前,才想起她也該回梵府了。她要是不早些回去,只怕她那兩個女婢不知又會被怎生虐待。
她徐徐的轉身,無神的雙眸迎上了一雙子夜般漆黑的眸子,那雙在她夢輾轉千回 ,令她跳不出回憶的眸子。
梵瑟無法反應,靜立在原地望著面無表情的蓋聶。
是雪色天光使她產生幻覺嗎?還是過度的思念讓她真的瘋了?她竟看見她唯一深愛過的男人就近在咫尺,不是在遠遠無法遙渡的黃泉底下,那個她想跟去卻跟不去的地方……還是老天可憐她,讓她再見他一面的心願成真了?
她的呼吸逐漸急促起來,她清晰的看見他因呼吸而起伏的胸膛──他活著!當年中毒又廢臂落崖的他,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她面前,就像她曾祈禱過的,他仍活在這世上。
蓋聶望著她的容顏,五年的光陰使她變了,她以前紅潤的臉龐如今變得蒼白又瘦削,下巴也變尖了成了美麗的爪子臉。她變得比以前更美,正如傳聞中只應天上有的美人,如人人只求今生能見著她一面的絕色。是她這張臉龐,使得世間的男人個個傾心不已?是她這張令人晝思夜念的容顏,使得他當年在得知她不愛他時心痛如絞?也是她這張能勾動所有男人心神的艷麗,讓她三名兄長不顧倫常,受她愛得入骨?
她的眼神迷離又幽遠,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麼,呆望著他的模樣,似有些驚愕。她在驚愕些什麼?難道她不知道他還活著?她的三名兄長沒告訴她他沒死成,反而在江湖上活躍無比?
蓋聶如冰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意外嗎?」
梵瑟愣了愣,雙耳聽見他說話,終於證實了他還活著,她不是在作夢……她試著啟口,在多年來未曾開口說過隻字片語後,說話竟讓她覺得困難。
她再試著發聲,讓困在她心底多年的聲音從喉間發出。
「終於等到你了。」等了五年,她的心願終於成真,她終於可以脫離兄長們的束縛,得到解脫。
「等?」蓋聶嘲諷地揚著嘴角,聲音更是刺骨。
梵瑟聽出來了,她聽出他聲音的恨意,但她不以為忤,也不覺得受傷或是憤怒,她一直要等的,就是他這種恨。
「這些年來,你倒是嫁了不少夫君。」蓋聶故意恭賀地對她笑道。他在回鄉的路上,片刻也沒忘她曾嫁過他以外的多少男子。
梵瑟第一次看見他對她這等模樣,不禁想著這五年以來,他是在何處?為何他活著卻不曾回來看看她?是什麼樣的環境讓他的改變這麼大,還是她當年的一句話重重地傷了他的心,使得他徹頭徹尾地改變?
「作為你夫君者,為何一個接一個死?他們不能令你滿意?」那些死城死鎮都是在她嫁過之後造成的,他才不信那是什麼流寇盜匪的傑作,那些是梵天變與她一手造成的。
梵瑟雪白的臉上,那張菱似的紅唇,綻出多年來的第一抹微笑。
「我永遠也不會滿意。」那些她不曾見過的夫君們,皆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那個人,只能讓她滿意的人,在五年前就已經死了。
蓋聶聽了一把扯過她纖細的手腕,緊握的手勁使她略微蹙眉,不哼一聲的忍著痛。
「你不滿意,所以梵天變就趕盡殺絕?」殺盡那些人只因她的不滿意?那她當年讓三名兄長滅他九宮門,也是因為不能滿意他?
梵瑟語氣淡淡的說出他目前的心悻,「你恨我。」
「我恨不得殺了你。」豈只是恨,他多想將她的人頭砍下來擺在她身後的墳前!
梵瑟仰起首。美麗的眼眸望進他的眼底。「殺了我。」
蓋聶怔住了,她剛才說什麼?
「殺了我。」梵瑟再一次請求。
蓋聶盯著她清明的眸子,發現她不是在誆騙或是說笑。這是怎麼回事?這一點也不像他這些年來想像的復仇場面,他以為他等到今日時,他會看到貪生怕死的梵氏兄妹們向他求饒,而她居然在見到他後,要求他殺了她?
是因為良心的責罰嗎?是因為內疚嗎?
蓋聶不願再去深想,扯緊了她柔弱的手腕,「你以為我不會?」她以為她出落得更美,他就會狠不下心殺她?
她含笑地搖首,「我相信你會,而我等這一刻已等過太多年。請你動手殺了我。」
「畏罪?」蓋聶忍不住滿心的懷疑。她等著他來殺她?
「解脫。」只要他殺了她,她就不必這樣活下去了,已經好累好累的她,也可以閉上眼睛,好好地休息了。
解脫?蓋聶不明白,她既不畏罪,又何來解脫?她被三名兄長深深地愛著,又何必想死?
「瑟兒,你在哪?」山林傳來陣陣呼喚,驚醒了蓋聶。
「梵天焰?」蓋聶一聽聲音就認出來人是誰。
梵瑟搖搖被他緊握住的手腕,讓他回過頭來。
「在你殺他之前,請你先殺了我。」她對他重複著她的要求,希望能第一個死在他的劍下。
蓋聶劍眉緊斂著,對她一心求死的悻度開始覺得頭大有內情,但他想不出她有任何想死的原因,也不懂她為何要他來殺。
梵瑟帶笑地開上雙眸對他交代著,「我死後,你想做的事,大可放手去做。」
「我將殺你的兄長,你不在乎?」關於這一點,她總會有反應吧?